
秋夜微凉,月色如水银般铺满赶山堂的小院。
沈半夏刚把吃饱喝足、打着小奶嗝的蛮蛮在摇床里哄睡。
小家伙攥着小小的拳头,长长的睫毛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睡得正香。
沈半夏替女儿掖好被角,又轻轻晃了晃摇床,听着那细微的吱呀声,心头一片柔软宁静。
她直起身,舒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腰背,走到院子里想透透气。
夜风拂面,带来庭院里草木的清香,也驱散了些许哄孩子带来的疲惫。
她抬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院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脚步踉跄。
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水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气息。
是沈洛秋!
他平日里虽然憨厚,但行事稳重,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在月光下更是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
他冲进院子,眼神慌乱地四处扫视,仿佛身后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追赶。
他目光躲闪,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尤其不敢看院角的阴影和紧闭的房门。
“哥?”沈半夏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洛秋看到沈半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猛地冲到她面前,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仿佛怕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给她。
他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声音更是抖得不成样子:
“半……半夏!妖……妖怪!我……我看到了妖怪!”
“妖怪?”沈半夏心头一紧。
她强自镇定,伸手扶住沈洛秋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将他引向院中的石凳:
“哥,别急,你先坐下,慢慢说!什么妖怪?在哪里看到的?”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带着安抚的力量。
沈洛秋被沈半夏按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双手死死抓住石凳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洛秋眼神依旧惊恐地四处乱飘,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是……是前些天……衙门……衙门里斩首的那个!”
沈洛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那个江洋大盗!叫王老五的!是我……是我亲眼看着他被砍了头的!刀落下去,血喷得老高,脑袋都滚到一边去了!绝对死得透透的!”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可……可就在刚才!就在西市口!我亲眼看见他了!他就站在街角!”
“穿着死前那身破烂的囚衣,脖子上那道疤清清楚楚!还在往下滴……滴着黑乎乎的东西!”
沈洛秋的描述让沈半夏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摇床的方向,确认蛮蛮还安稳地睡着。
“哥,你看清楚了?会不会是看错了?或者有人长得像?”
沈半夏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沈洛秋的反应让她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可能看错!”
沈洛秋猛地摇头,眼神里是濒临崩溃的惊骇:
“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而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不光活着,他……他还会邪术!”
“邪术?”沈半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是!”沈洛秋重重点头,眼神充满了后怕:
“我……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想跑,结果脚下一滑摔倒了。他就那么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然后他抬了抬手,巷子里的那些碎石头、烂瓦片,就自己飞起来了!像活了一样!嗖嗖地往我身上砸!要不是我连滚带爬地躲开,就被砸死了!”
他抬起手臂,借着月光,沈半夏清晰地看到他粗布衣袖上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手臂上也有几处明显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被飞石所伤。
“那……后来呢?”沈半夏的声音也凝重起来。
“后来……”沈洛秋咽了口唾沫,眼神更加恐惧:
“他好像也没想立刻杀我,就是那么看着我,像看一只虫子,然后,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像一阵黑烟,风一吹就散了!”
说完这一切,沈洛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整个人瘫软在石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的冷汗还在不断地往下淌。
巨大的恐惧和亲眼所见的诡异景象,已经彻底击垮了这个老实汉子。
沈半夏站在月光下,浑身冰凉。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却吹不散她心头骤然笼罩的阴霾。
前些天斩首的犯人,死而复生。
操控死物,凭空消失。
这绝非寻常!
难道是某种邪祟借尸还魂?
或是那王老五临死前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留下了后患?
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沈洛秋是在西市口看到的,那地方离赶山堂,并不算太远。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摇床里熟睡的女儿,又望向宣夜还在亮着灯的书房方向。
刚刚获得的平静生活,难道又要被打破?
一股沉重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沈洛秋瘫在冰冷的石凳上,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未散的恐惧,沈半夏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挡在了通往卧房的回廊前。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形的威胁,护住摇床里熟睡的蛮蛮。
“宣夜!”她朝着书房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紧绷的穿透力。
几乎是同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宣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听到了院中的动静,手中还拿着一卷未合拢的医书,眉头微蹙。
当他的目光触及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沈洛秋,以及沈半夏脸上罕见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时,神色瞬间变得严肃。
“怎么回事?”宣夜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声音沉稳。
目光锐利地扫过沈洛秋手臂上的擦伤和破口。
“哥他在西市口,看到了王老五。”
沈半夏言简意赅,声音有些发紧:
“那个前天被斩首的江洋大盗。他说那人死而复生,还会操控死物伤人,最后凭空消失。”
“死而复生?操控死物?”
宣夜的眼神骤然一凛,如同寒冰乍破。
他立刻蹲下身,手指精准地搭上沈洛秋的腕脉,同时仔细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边缘微微发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气息,绝非普通擦伤!
“脉象虚浮紊乱,惊悸过度。伤口有邪气残留。”
宣夜迅速做出判断,声音低沉而凝重:
“洛秋,你确定是他?看清了脖子上的伤口?”
沈洛秋在宣夜沉稳的气场下似乎找回了一点力气,拼命点头,声音嘶哑:
“千真万确!那道疤从左边耳朵根子一直拉到右边锁骨,皮肉外翻,黑乎乎的还在往下滴东西!那眼神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神!死气沉沉的!”
他想起那个眼神,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久公子!久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个年轻的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正是周幽篁。
他脸色比沈洛秋好不了多少,满头大汗,官帽都跑歪了。
“幽篁?慢慢说!”宣夜站起身,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停……停尸房!王老五……王老五的尸体不见了!”
幽篁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
“守夜的张老头,被打晕了!我们进去一看,装王老五尸体的草席空了!地上还有还有湿漉漉的黑脚印!一直通到后窗!窗棂都碎了!”
轰!
沈洛秋的话得到了最骇人的印证!
尸体真的不见了!
宣夜和沈半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绝不是巧合!
“带我去停尸房!”宣夜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他转身对沈半夏快速交代:
“半夏,你和孩子留在家里,锁好门窗,寸步不离!我让爹娘和汀州都过来守着!迟雪!”
他朝着院墙阴影处喊了一声。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落下,正是迟雪。
显然,他也听到了刚才的所有对话。
“你跟我去停尸房。”宣夜不容置疑地道,“半夏和孩子,还有爹娘的安全,暂时交给你的人。”
“明白!”迟雪重重点头,没有半句废话。
身形一晃,再次隐入黑暗,显然是去安排人手警戒赶山堂了。
宣夜又看向惊魂未定的幽篁和勉强支撑着站起来的沈洛秋:
“幽篁,你立刻回衙门,封锁消息,加强戒备。哥,你伤得不轻,跟我来,我先给你处理伤口,然后你就在赶山堂休息,哪里也别去!”
“好……好!”两人连忙应下。
宣夜迅速回书房拿了药箱,以最快的速度替沈洛秋清洗了伤口。
敷上特制的驱邪拔毒的草药膏,又给他灌了一碗安神定惊的汤药。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守在摇床边、紧紧抱着被惊醒后有些不安地哼唧的蛮蛮的沈半夏。
“等我回来。”宣夜走到她身边,目光深邃,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襁褓中女儿懵懂清澈的眼睛,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脖子上那枚冰凉温润的同心锁。
“嗯,小心。”沈半夏点头,将所有的担忧都压在心底,只化作一句叮咛。
宣夜不再耽搁,带着迟雪,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赶山堂的大门被紧紧关上,久大夫和久夫人也被惊醒,匆匆赶来。
久夫人从沈半夏怀里接过有些受惊的蛮蛮,轻声哄着。
久大夫则一脸凝重地守在门口,手中紧紧攥着几枚特制的驱邪符咒。
整个院落被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笼罩,灯火通明,如临大敌。
而此刻,广平城衙门的停尸房内,气氛更是阴森恐怖。
昏暗的油灯下,停尸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防腐味和腐败与阴冷交织的诡异气息。
装殓王老五尸体的草席被胡乱掀开,空荡荡地铺在地上。
旁边还有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发黑的液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宣夜和迟雪蹲在草席旁,面色凝重如水。
宣夜戴着特制的鹿皮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银镊子拨弄着草席边缘残留的几缕黑乎乎的、像是凝固污血混合着泥土的东西。
他凑近仔细嗅闻,眉头紧锁:
“有尸腐气,但混杂着一种极淡的硫磺和阴槐木燃烧后的焦味?不像是寻常尸变。”
迟雪则像只灵猫,在狭窄的停尸房内快速移动检查。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打晕看守张老头的位置。
又沿着地上那串湿漉漉、边缘带着诡异黑气的脚印走到后窗。
窗棂果然被一股蛮力从内向外撞碎,木茬狰狞。
“看这里!”迟雪压低声音,指向窗台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在碎裂的木屑和灰尘中,赫然嵌着半枚模糊的、暗红色的印记!
那印记形状扭曲怪异,像是某种符咒的一角,散发着极其微弱却令人心悸的邪异波动。
“是符印!”宣夜立刻凑过来,瞳孔微缩,“强行驱使尸体、赋予其邪力的媒介!手法很邪门,不像是中原常见的路数。”
他小心地用特制的油纸拓下那半枚符印的痕迹。
接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滩黑水上,用银镊子蘸取了一点,放入一个特制的琉璃瓶中。
黑水在瓶中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极其诡异。
“不是简单的尸变或借尸还魂。”
迟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冽,他蹲在窗边,指尖捻起一点窗棂上残留的黑色粉末:
“有施术者,而且道行不浅。这王老五,现在就是一具被邪术操控的‘尸傀’”
“它能找到沈洛秋,未必是巧合。它,或者说操控它的人,目标可能就在广平!”
宣夜的心猛地一沉。
目标在广平?沈洛秋只是恰好撞见?
寒意,比这停尸房的阴冷更甚,悄然爬上宣夜的脊背。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一只无形而恶毒的眼睛。
那眼睛正透过黑暗,冷冷地窥视着这座刚刚恢复安宁的城市,窥视着他灯火通明的家。
“必须尽快找到它,或者找到操控它的人。”
宣夜的声音冷得像冰,“否则,广平城……永无宁日。”
他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琉璃瓶,里面那点诡异的黑水,仿佛正在无声地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