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星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带着满身的阳光和迫不及待的心情推开家门。
玄关处还放着他刚踢掉的运动鞋,人已经循着声音找到了客厅。
暖黄的夕阳透过落地窗,给正在地毯上玩耍的母子三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喻棠正坐在地上,怀里搂着咯咯笑的昭华,耐心地看着望舒笨拙地拼着积木。
这一幕温馨而熟悉,是他每天奔波后最渴望见到的画面。
“我回来了!”路星河扬声喊道,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几步走过去,先是弯腰亲了亲两个宝贝的额头,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大束灿烂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挡住的向日葵。
金黄色的花盘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老婆,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快乐!”
他将花束递到喻棠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和期待。
每年的这一天,向日葵都会准时出现,这早已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浪漫。
喻棠抬起眼,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温婉的笑容。
她接过花束,低头轻轻嗅了嗅,语气轻柔地说:“谢谢,很漂亮。”
路星河正等着她下一句或许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调侃。
喻棠抬起头,依旧微笑着,用带着一丝好奇和某种陌生探究的语气,轻声问道:
“不过,别人纪念日都是送玫瑰花,很浪漫啊。你……为什么总是要送向日葵呢?”
“……”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路星河脸上灿烂的笑容僵住,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怔在原地。
他瞳孔微微收缩,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
为什么送向日葵?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动了他心底某个尘封却从未忘记的盒子。
为什么?
因为高中时他第一次鼓起勇气送花,挑的就是向日葵,觉得它像她,清醒又独特,永远朝着光。
因为他说过,她就是他的向日葵,是他生命里最明亮的方向。
因为他们的求婚戒指,是他亲手打磨的向日葵造型。
因为他们婚礼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出最绚烂的向日葵图案。
因为这五年,每一年的今天,他送的都是向日葵。
这早已不是一种习惯,而是刻入他们骨髓爱的密码和仪式。
她怎么会问……
为什么?
路星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
一种细微却尖锐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看着喻棠,她依然温柔地笑着,抱着他们的孩子。
可他就是知道。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的喻棠吗?
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在他们之间安静地盛放着。
此刻却像一道无声的鸿沟,横亘在了曾经亲密无间的灵魂之间。
路星河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那句到了嘴边解释向日葵由来的玩笑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夕阳依旧温暖,孩子们的笑声依旧清脆。
他紧紧地盯着喻棠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了然的波动,哪怕是无奈也好。
然而,喻棠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柔和的表情。
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只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常识。
随即又将注意力转向了怀里扭来扭去的女儿昭华,柔声哄着:
“昭华乖,看爸爸买的花,多漂亮。”
她的反应如此自然,如此正常。
可就是这过分的正常,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路星河的心脏。
脑海中一声轰鸣,仿佛某个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一段被他刻意深埋几乎要随着幸福日常而淡忘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猛地翻涌上来。
那是很久以前,在海边,喻棠用那种平静又疏离的语气对他说:
“路星河,其实……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我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
当时他以为那是她生病时的胡话,或是某种浪漫的隐喻,他用仙女温柔地覆盖了过去。
后来她生病痊愈,他们结婚、生子,日子幸福得如同蜜糖,他早已将那些话当作是过去式,抛在了脑后。
难道……
难道她当初说的,都是真的?
她真的不属于这里?
她真的……离开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惊疑不定地锁定在喻棠身上。
她还是那张脸,那副身形,甚至连微笑时嘴角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路星河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濒临崩溃的直觉,再次冲到了那条弥漫着陈旧与神秘气息的巷子。
他猛地停在那个挂着布幡的摊前,胸膛剧烈起伏。
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那个依旧闭目养神的算命先生。
“是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路星河的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不住的激动!
“喻棠……我妻子喻棠,她到底去哪里了?现在家里的那个人是谁!”
算命先生缓缓睁开眼,看到眼神却异常执拗的路星河,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意外。
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反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赞叹,又像是怜悯。
他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痴儿……你果然,是真心爱着她的。”
他的目光落在路星河焦急万分的脸上:
“短短时日,便能勘破皮相,察觉魂魄之异。这份情意与灵犀,实属难得。”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撞开了路星河最深的恐惧。
他浑身一颤,声音都带了颤音:“她……她真的……”
“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算命先生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云踪觅迹,自有归处。”
“该去的地方?什么地方?”
路星河急切地追问,几乎要抓住对方的衣领。
算命先生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吐露出那个被美好假象所掩盖血淋淋的真相:
“你可知,喻棠……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她当年强留此界,陪伴你十年岁月,已是逆天而行,耗尽了最后的本源。”
“那多出来的十年,是她用自己仅剩的一切,为你,也是为那两个孩子,争来的。”
“她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路星河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病入膏肓……
逆天而行……
耗尽本源……
原来,她当初说的都是真的。
那十年的幸福,真的是她用命换来的。
她不是康复了,她只是……把死亡推迟了十年。
巨大的悲痛和懊悔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至于如今家中那位,”算命先生继续说道:
“乃是此界法则运转,为补全因果,维系平衡所生的镜像。她会尽职尽责,抚育子女,伴你终老。”
“在外人看来,你路星河依旧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不曾失去分毫。”
他看着路星河眼中碎裂的光芒,说出了喻棠最后的愿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
“这也是喻棠……不,是云衔岫……她对你最后的期许。”
“她希望你,路星河,往后余生,能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必知晓真相,不必背负思念与离别的苦难。”
“平安喜乐,如此便好。”
说完这些,算命先生不再言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仿佛与周遭的世界再次隔绝开来,任巷外的喧嚣与路星河世界里的无声崩塌,都再与他无关。
路星河僵立在原地,阳光透过巷口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得到了答案。
一个比他想象中更残酷更让他心碎的答案。
他的喻棠,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早已为了那偷来的十年,燃尽了自己。
而他现在拥有的美满,不过是一场冰冷的补偿,一个精致的牢笼。
背负着这样的真相,看着一个顶着挚爱皮囊的陌生人。
路星河慢慢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绝望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低低地回荡。
他失去了她。
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