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的天气说变就变。
傍晚时分,张峻豪还在喀尔克村外的戈壁滩上拍摄落日余晖中的胡杨林,镜头里的天空却突然暗了下来。
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黄褐色的沙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吞噬着所经之处的一切。
“沙尘暴。”左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里带着一丝紧绷,“得回去了。”
张峻豪收起相机,转身时发现左航已经快步走向越野车,衬衫下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小跑着跟上,沙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
“来不及回城了。”左航拉开车门,语速比平时快了些,“先去我宿舍。”
张峻豪愣了一下。
左航的宿舍。
四年来,他想象过无数次左航现在的生活,但从未想过自己会踏入他的私人空间。
引擎轰鸣着冲进沙幕,能见度迅速降到不足五米。
张峻豪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左航,他正盯着窗外,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锋利,下颌线绷紧,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
“前面右转。”左航突然开口。
车子拐进一条狭窄的土路,最终停在一排低矮的平房前。
左航推门下车时,一阵狂风几乎将他掀翻,张峻豪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手腕。
触到皮肤的一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左航的手腕很细,骨节分明,脉搏在张峻豪的拇指下跳动。那道疤痕的触感清晰可辨,粗糙的凸起像一条丑陋的缝合线。
左航猛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冲向最里侧的那扇门。
宿舍比想象中整洁,但简陋得令人心惊。
一张铁架床,一个简易衣柜,书桌上堆满了教案和作业本。墙角放着一个小型电炉,锅碗瓢盆整齐地码在下面的纸箱里。
唯一称得上装饰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手绘地图。纽约曼哈顿的轮廓,用红笔圈出了FIT所在的街区。
张峻豪的胸口突然发闷。
“坐吧。”左航指了指床沿,自己则走到窗边拉紧窗帘。沙粒击打玻璃的声响像某种诡异的鼓点,室内的灯泡忽明忽暗,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张峻豪坐下时,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注意到枕边放着一本翻旧的《存在与时间》,左航大学时最爱读的书,书脊上还贴着西南大学图书馆的标签。
“要喝水吗?”左航背对着他问。
“好。”
左航弯腰从床底拖出一个矿泉水箱,动作牵动了衬衫下摆,露出一截后腰,那里有一处张峻豪从未见过的纹身:一个小小的“Z”,和他手指上那个如出一辙。
张峻豪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左航递过水瓶时,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容器被暴晒后的味道。
张峻豪机械地喝了一口,视线却黏在左航的书桌上,那里摊开着一本牛皮笔记本,页角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
“我能看看这个吗?”他指了指笔记本,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
左航正在点蜡烛的手顿了一下:“随便。”
烛光跳动起来,左航的脸在暖黄的光晕中柔和了些。
张峻豪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工整的课程安排,第二页开始是密密麻麻的维吾尔语学习笔记。但当他翻到中间时,手指突然僵住了。
一整页都写满了“FIT”。
不同字迹的“FIT”,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用力到划破纸背。页边还有细小的时间标注:
“纽约时间9:00AM”“时装设计系毕业展”“10月11日,晴”。
这个日期张峻豪太熟悉了,那是他硕士毕业展的日子。
再往后翻,是剪报和打印资料的拼贴:FIT校园照片,纽约地铁线路图,甚至还有几张张峻豪参加时装周的背影照,明显是从网络新闻上截图打印的。
张峻豪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耳膜,发出轰鸣般的回响。他抬头看向左航,后者正站在窗边,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你……”
窗外突然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被风刮倒。
左航转身拉开窗帘一角,脸色骤变:“沙丘移动了,我们可能被困在这里一整晚。”
张峻豪合上笔记本,却发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重庆洪崖洞的夜景,照片边缘露出一截熟悉的手腕,上面戴着一条红绳手链。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左航在路边摊买的。
四年前的重庆,暴雨倾盆。
“雾都裂缝”乐队的告别演出刚结束,张峻豪在后台擦拭鼓棒,头发上的水珠不断滴落在皮质鼓面上。队友们早已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镜子卸妆。
“张峻豪。”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转头,看见左航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白衬衫紧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水,睫毛上还挂着雨珠。
他手里攥着一本被淋湿的《存在与时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怎么来了?”张峻豪扔下毛巾,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左航没说话,只是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
“我看了FIT的课程设置。”左航的声音沙哑,“每年有三个月假期。”
张峻豪愣住了:“什么?”
“我可以等你。”左航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三年而已。”
那一刻,张峻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他想起三天前的争吵,想起左航红着眼眶说“你从来不考虑未来”,想起自己摔门而出时那句“那就分手啊”。
而现在,左航站在这里,浑身湿透,眼睛亮得吓人,说可以等他。
张峻豪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嘴唇贴上他冰凉的额头:“傻子,你会感冒的。”
左航在他怀里发抖,却固执地重复:“我可以等。”
后来他们挤在后台狭小的沙发上接吻,左航的嘴唇有雨水的味道,手指穿过张峻豪的头发时,带着轻微的颤抖。
窗外雷声轰鸣,但张峻豪只听见左航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蜡烛燃到一半,左航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张峻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左航比想象中还要轻,抱在怀里像一捆干枯的芦苇。
放到床上时,左航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衬衫领口滑开,露出锁骨下方的一处纹身,一串经纬度坐标。
张峻豪俯身细看,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是FIT的坐标。
窗外,沙尘暴仍在咆哮,但宿舍内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张峻豪跪在床边,手指悬在那处纹身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四年来,他以为左航早已放下,以为那段感情只是青春期的躁动,以为“直男掰弯”终究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实验。
但现在,这个写满“FIT”的笔记本,这处精确到秒的坐标纹身,墙上那张圈出FIT的地图,都在无声地告诉他。
左航从未忘记。
张峻豪轻轻拂开左航额前的碎发,借着烛光凝视他熟睡的脸。四年前那个冒雨来后台找他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在沙漠深处支教的左航,在这一刻终于重叠。
“我回来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