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孤儿院的铁门锈蚀得厉害,程寒用力推了三次才勉强推开一条能容人通过的缝隙。余泪跟在他身后,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霉味和某种陈旧的油漆气味。十年来无人踏足的院落里,野草已经长到齐腰高。
程寒小心台阶。
程寒伸手拨开一丛荆棘,手腕上立刻浮现一道红痕。
余泪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眼中某种陌生的光芒制止了。此刻的程寒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紧绷的下颌线透着一股倔强。他带着她穿过杂草丛生的操场,来到一栋三层灰砖楼前。
程寒我住过的房间在顶楼最右边。
程寒仰头望着那个窗户。
程寒下雨天会漏水,冬天玻璃上结满冰花。
余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框早已脱落,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方形缺口,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楼梯间的木板大多已经腐朽,他们不得不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上楼。程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余泪注意到他每到一扇门前都会短暂停顿,仿佛在倾听什么。
程寒就是这里。
程寒停在三楼走廊尽头,轻轻推开那扇漆成浅绿色的门——颜色已经褪得几乎看不出原貌。
房间出奇地小,不到十平米。墙面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划痕和数字,余泪凑近看,发现是"正"字标记。
程寒我在这里度过了九年。
程寒的手指抚过那些刻痕。
程寒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数到第一千七百八十三个正字时,我考上了大学。
阳光从破损的窗户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起舞。余泪注意到墙角有一片颜色稍深的区域,隐约能辨认出铅笔勾勒的建筑轮廓。
余泪你在这里画了第一张设计图?
程寒点点头,突然蹲下身撬起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藏着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片,每张都画着不同样式的房子。
程寒我答应过自己,有一天要建一座不会漏雨的房子。
他声音干涩。
程寒很幼稚是不是?
余泪接过那些纸片,最下面一张画着一栋有烟囱的小屋,门前站着三个火柴人。她的喉咙突然发紧。
余泪不,这很美。
程寒迅速合上铁盒,像是后悔展示了这个秘密。他转向窗户,背对着余泪:
程寒七岁那年我被发现时,就睡在你们父亲那个工地的水泥管里。
余泪的呼吸停滞了。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
余泪那天……
程寒那天你父亲给了我一条毯子和两个馒头。
程寒打断她。
程寒后来警察来把我带走了。三个月后,我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工地出事的新闻。
一阵穿堂风突然掠过房间,掀起铁盒里的纸片。余泪弯腰去捡,发现程寒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想握住那只手,却被他躲开了。
程寒我们去顶楼。
程寒突然说。
程寒那里能看到整个城市。
孤儿院的屋顶平台围栏已经坍塌了大半,他们只能坐在远离边缘的位置。夕阳西下,整座城市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程寒指着远处一片高耸的玻璃幕墙建筑群。
程寒那是程氏集团的总部,我生物学上的父亲就在顶层办公室。
余泪惊讶地转头看他。
余泪你找到亲生父母了?
程寒五年前。
程寒冷笑一声。
程寒程远山,大名鼎鼎的地产大亨。当年他和我母亲婚外情,生下我后母亲难产去世,他就把我扔在了工地。
余泪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想起父亲出事那天,新闻里确实提到过程氏集团。
余泪所以你拒绝接手他的公司?
程寒我拒绝成为他那样的人。
程寒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
程寒十年前那个工地事故,本来可以避免。他们为了赶工期,无视了至少三处安全隐患。
余泪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父亲去世后,工地赔了一笔钱,但没人告诉她事故详情。现在这些碎片突然开始拼凑成一幅令人不安的画面。
余泪你父亲,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吗?
程寒的眼神暗了下来。
程寒他警告我别翻旧账,那天之后,我办公室就被人搜查过。
暮色渐浓,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余泪看着程寒的侧脸被霓虹映照得忽明忽暗,突然明白了他书中那些关于"家"的矛盾描述从何而来。这个设计了无数豪宅的建筑师,内心深处依然是无处可归的孤儿。
程寒冷吗?
程寒注意到她抱着手臂。
还没等余泪回答,他已经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残留着体温的外套带着他的气息包裹住她,那种混合着雪松和薄荷的味道让余泪心跳加速。
余泪谢谢。
她轻声说,假装没注意到程寒的手指在她肩头多停留了一秒。
回程的路上,程寒异常沉默。当他们路过一家小餐馆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程寒饿了吗?这里的水煮鱼很地道。
餐馆狭小拥挤,但热气腾腾的食物让气氛缓和了不少。程寒熟练地用茶水烫洗碗筷,这个市井气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余泪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余泪好奇的问。
程寒大学时,在这里打过工。
程寒给她夹了一块鱼腹肉。
程寒老板的儿子要考建筑系,我免费辅导了半年。
余泪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炸开。她呛得眼泪直流,程寒却笑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真正的笑声,低沉而温暖。
程寒抱歉,我该提醒你的。
他递过纸巾,眼里还带着笑意。
余泪擦着眼泪,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有多么不可思议:程氏集团的继承人、明星建筑师程寒,正和她在街边小馆分享一盘水煮鱼,笑得像个普通大学生。
饭后,程寒坚持送她回家。到她公寓楼下时,他突然说。
程寒下周三是你生日。
余泪愣住了。
余泪你怎么知道?
程寒编辑合同上的身份证号。
程寒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程寒我…我有个礼物要提前给你。
他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体。余泪拆开一看,是一本绝版的《世界建筑摄影集》,封面上烫金的标题已经有些褪色。
余泪这!这太贵重了!
余泪知道这本摄影集在二手市场已经被炒到五位数。
程寒摇摇头。
程寒你翻开看看。
余泪翻开扉页,发现一张素描夹在其中——是她坐在咖啡馆写东西时的侧脸,线条简洁却传神。画纸右下角有个小小的"C.H."签名和日期。
余泪我不知道你会画画。
她声音发颤。
程寒只会素描。
程寒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程寒那天在咖啡馆,阳光照在你头发上的样子...我突然就想画下来。
余泪的指尖轻抚过素描的边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这份礼物太过私人,太过亲密,远远超出了编辑与作者的关系范畴。
余泪谢谢。
她抬头对上程寒的眼睛。
余泪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程寒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有那么一瞬间,余泪以为他要吻她。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
程寒早点休息,明天出版社见。
余泪抱着摄影集上楼,在楼梯转角处忍不住回头。程寒还站在原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见她回头,他举起手挥了挥,这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让她眼眶发热。
第二天一早,余泪刚到出版社就被主编叫进办公室。肥胖的中年男人把一摞文件摔在桌上。
周宏睿(主编)余泪,程寒的书稿进度太慢了!公司决定加派姜星白协助你。
余泪握紧手中的笔。
余泪但程先生明确表示只接受我一个人的编辑。
周宏睿(主编)你以为你自己很特别?
主编冷笑。
周宏睿(主编)程寒是什么人?他不过是玩玩...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程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程寒打扰了,我是来送修改稿的。
他的目光扫过主编涨红的脸。
程寒另外,我刚刚给贵公司总编打了电话,重申这本书只接受余泪编辑一人负责。有任何问题,请直接联系我的律师。
主编的嘴张了又合,最终悻悻地挥手让余泪离开。走廊上,程寒递给她一个U盘。
程寒昨晚我又修改了第五章。
余泪接过U盘,他们的手指短暂相触。
余泪谢谢你,但你不必……
程寒有必要。
程寒打断她。
程寒你的编辑很出色,我不接受任何干扰。
那天晚上,他们加班到很晚。程寒坚持要亲自核对每一处修改,余泪则逐条解释她的建议。凌晨两点,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的城市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
余泪最后一部分了。
余泪揉了揉酸痛的后颈。
余泪关于建筑情感表达的那章,我觉得可以增加一些实例。
程寒点点头,突然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脖子上。
程寒这里?
余泪僵住了。程寒的手指温暖而有力,精准地找到她最酸痛的那个点。专业的按摩手法表明他显然经常这样做,但这个动作的亲密程度让余泪耳根发烫。
余泪嗯,就是那里。
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程寒的手在她颈肩处停留了几分钟,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程寒好点了吗?
余泪点点头,不敢抬头看他。他们继续工作,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凌晨四点,余泪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红色批注笔。
程寒轻轻取下笔,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肩上。他凝视着她熟睡的面容,伸手想拂开垂在她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了。最终他只是关掉了台灯,在对面沙发上和衣而卧。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时,姜星白推开了办公室门。她看着熟睡的余泪和对面沙发上的程寒,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余泪被开门声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程寒的外套,而当事人正从沙发上坐起来,头发微微凌乱。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尴尬至极。
姜星白(同事)我……我只是来拿文件。
姜星白干笑两声,迅速退了出去。
程寒看起来出奇地平静,仿佛在办公室过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整理好领带,对余泪说。
程寒我去买咖啡,你要喝什么?
余泪还在试图理清状况。
余泪美式就好,谢谢。
程寒离开后,姜星白立刻冲了进来。
姜星白(同事)你们……?
余泪我们工作到凌晨,不小心睡着了。
她红着脸解释。
姜星白(同事)得了吧。
姜星白压低声音。
姜星白(同事)全公司都知道程寒有洁癖,从不在外面过夜。上次出差他宁愿多花三千块也要住自己指定的酒店。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程寒的外套。
姜星白(同事)看来我们的冰山建筑师终于融化了。
余泪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姜星白说得没错。那本素描,那个未完成的曲线设计,还有他眼中越来越藏不住的温柔——程寒确实在改变。而她,余泪摸着摄影集的封面想,也许正是那个原因。
当程寒端着两杯咖啡回来时,余泪已经整理好了书稿。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但余泪注意到,程寒今天看她的眼神,像是看着某种珍贵而易碎的宝物。
而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开始用同样的眼神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