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临时搭建的简易化妆间里,劣质粉底和卸妆油的气味混合着汗水的酸馊,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林婉清闭着眼,任由化妆师用沾满卸妆水的棉片在她脸上粗暴地擦拭,冰凉的液体渗入方才被刘耀文的手帕狠狠蹂躏过、依旧火辣刺痛的唇瓣伤口,激起一阵细密的、带着屈辱感的疼。
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睑下方泛着一圈浓重的青黑。更衣室里刘耀文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手机里那张孤儿院的照片更是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紧绷的神经。价值,筹码,契约……还有那未知的、指向过去的沉重代价。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层层缠裹的飞蛾,越是挣扎,那冰冷的丝线便勒得越紧,透不过气。
“好了,林老师。”化妆师敷衍地丢开最后一张棉片,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您今天……辛苦了。” 最后三个字,尾音拖得意味深长。
林婉清没有回应。她睁开眼,镜中的女人眼神空洞,像蒙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戏服外套,站起身,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片场外,刘耀文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宾利早已不见踪影,仿佛刚才那场更衣室里的风暴从未发生,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昭示着他曾以何等强势的姿态介入。
回到那栋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别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从脚底一直凉到心里。指纹锁发出“嘀”的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里面是千篇一律、毫无人气的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像无数只窥伺的冰冷眼睛。
胃里一阵空落落的抽痛,提醒着她从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片场的屈辱和紧绷耗费了她太多心力。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塞满了高级食材,分门别类,码放得一丝不苟,如同刘耀文这个人一样精确到刻板。她没什么胃口,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盒装沙拉、进口水果,最终落在角落里一盒包装朴素的日式便当上。透明的塑料盖下,米饭雪白,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色泽诱人的三文鱼刺身、鲜红的鱼籽、嫩绿的西蓝花和切成章鱼形状的小香肠。便当盒上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上面是徐子墨那手熟悉的、带着点圆润的楷体字:
「婉清姐:片场辛苦了!知道您拍戏消耗大,特意准备了清淡营养的便当,补充元气哦~ 徐子墨」
字迹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是徐子墨一贯的体贴风格。
林婉清看着那张便利贴,冰冷的心里难得地划过一丝微弱的暖流。在这个充斥着算计和冰冷的“家”里,徐子墨的关心,哪怕只是职责所在,也显得格外珍贵。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那盒便当拿了出来。三文鱼刺身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看起来也很新鲜。
她端着便当走到冰冷的餐厅,在长长的、能坐下十几个人的餐桌尽头坐下。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冷白的光,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厚切的三文鱼,沾了点旁边小碟里的酱油和芥末,送入口中。鱼肉冰凉滑腻,带着深海特有的咸鲜,芥末的辛辣直冲鼻腔,让她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
她机械地咀嚼着,强迫自己咽下。食物滑过食道,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暖意,反而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入胃袋。
一块,两块……
吃到第三块时,异样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最初是喉咙深处一丝轻微的麻痒,像被羽毛轻轻搔刮。她以为是芥末呛的,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凉水滑过,麻痒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迅速升级为一种灼热的肿胀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急速膨胀,堵塞了呼吸的通道。
“呃……”林婉清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子,眉头紧紧蹙起。紧接着,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般涌上喉咙!
“呕——!”她猛地弯下腰,来不及跑向洗手间,刚刚吃下去的食物混合着酸水,毫无预兆地喷射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胃部痉挛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扭转。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薄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喉咙里的肿胀感越来越严重,像被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扼住!
视野开始摇晃、模糊,餐桌上精美的骨瓷盘和剔透的水晶杯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皮肤表面,一种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如同千万只蚂蚁同时爬过,从脖颈迅速蔓延到手臂、后背!她本能地去抓挠,指甲划过的地方立刻浮现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呼吸!她需要空气!
林婉清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她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椅子上,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喉咙里的堵塞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无数细碎的光斑在视野边缘疯狂闪烁。
恐惧!冰冷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过敏!她知道自己对某些海鲜有轻微过敏,但从未如此严重过!三文鱼……她以前明明可以吃的!
手机!对,手机!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手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冰冷麻木,几乎握不住那光滑的机身。视线模糊得厉害,屏幕上的图标都成了晃动的光斑。她凭着残存的意识,艰难地划开屏幕,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摸索着,重重地按下了紧急呼叫键——那是她早前设置好的,刘耀文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忙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快接!快接啊!她在心里无声地嘶喊,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就在她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忙音戛然而止。一个冰冷、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的男声传来,遥远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什么事?”
林婉清张了张嘴,拼尽全力,却只能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到变调的音节:“…家…过…过…敏…救……”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意识便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听筒里,只剩下刘耀文骤然拔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质问声:
“林婉清?!说话!”
***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冰冷地钻进鼻腔深处。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嘀…”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混沌的意识壁垒。
林婉清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过了好几秒才慢慢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还有悬挂在头顶的、正在缓缓滴注的透明液体。是医院。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粗糙的砂砾。全身的皮肤依旧残留着那种令人烦躁的瘙痒感,但被一种更深的、药物带来的虚脱无力感压制着。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酸麻。
“醒了?”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婉清猛地侧过头。
刘耀文坐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里,高大的身躯在略显局促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压迫感。他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只是领带被扯松了些,随意地挂在颈间。病房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在深邃的眼窝处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冷峻、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未散的戾气。
他没有看她,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病房角落里明明灭灭,袅袅的青烟扭曲上升,模糊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医生说你命大。”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急性喉头水肿,再晚几分钟,气管就彻底堵死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林婉清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极力克制的、冰冷的后怕。她张了张嘴,喉咙干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耀文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她。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审视,一种近乎冷酷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剖开看透的审视。
“你对什么过敏?”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林婉清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嘶哑的气声:“…海…鲜…但…三文鱼…以前…没事…”
“以前没事?”刘耀文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讽刺的弧度,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凝结成冰,“你确定,你吃下去的是‘普通’的三文鱼?”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蒂,动作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道,仿佛碾碎的不是烟,而是某个看不见的敌人。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遮蔽了顶灯的光线,将林婉清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透明物证袋,啪地一声,丢在林婉清盖着白色被单的腿上。
冰冷的塑料隔着薄被,贴上她的皮肤。
林婉清垂眸看去。
物证袋里,是几片残存的、边缘微微卷曲的粉白色鱼肉。正是她吃下去的三文鱼刺身。但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鱼肉光滑的表面上,附着着一些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如同凝胶般的微小颗粒。不仔细看,几乎与鱼肉的纹理融为一体。
“实验室刚出的结果,”刘耀文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鱼肉表面,被人额外涂抹了高纯度、经过特殊处理的甲壳类动物(虾蟹)提取物。无色无味,遇热和酱油会迅速分解,但生食……就是剧毒。尤其是对你这种体质。”
林婉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物证袋里那些看似无害的鱼肉。高纯度甲壳类提取物……剧毒?有人……在徐子墨送来的便当里下毒?想要她的命?!
巨大的恐惧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过敏发作时更甚!她猛地抬头看向刘耀文,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耀文俯视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惊骇和恐惧,眼神幽暗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海面。他缓缓弯下腰,一手撑在她病床的栏杆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被单传来。他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医院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血腥气——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徐子墨。”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惊雷炸响在林婉清耳边,“你的便当,是他送的。食材,是他亲自去‘保证安全’的日料店挑选的。便当,是他亲手装盒,亲自送到别墅,亲手放进冰箱的。”他每说一句,语气就更沉一分,眼底的风暴就更加汹涌一分,“每一个环节,都只有他经手。”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单调的“嘀嘀”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审判敲着节拍。
林婉清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徐子墨?那个总是笑得温和、做事细致、会在她狼狈时递上热茶、会在她被刁难时偷偷给她鼓励眼神的徐子墨?是他?他要害死她?为什么?!
“不…不可能…”她嘶哑地挤出破碎的音节,下意识地摇头,无法相信,“他…他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背叛感让她浑身发冷。
“为什么?”刘耀文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和令人胆寒的戾气。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她惨白的脸,而是转身走到病房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城市璀璨的灯火映在他冰冷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丝毫暖意。他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背线条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也很想知道,”他的声音透过玻璃反射回来,带着空旷的回响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暴怒,“他为什么敢动我的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像冰锥狠狠凿进空气里。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宣告。
林婉清躺在病床上,看着他逆着城市灯光的、如同黑色磐石般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紧紧攥住。恐惧、后怕、被背叛的冰冷、以及……一丝因他那句“我的人”而引发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荒谬的悸动。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恶心再次袭来。大概是药物反应,也可能是情绪冲击太大。她痛苦地蹙紧眉头,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身体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窗前的背影猛地一僵。
刘耀文倏然转身。他几步就跨回床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俯视着她痛苦蜷缩的模样,看着她额角滚落的冷汗,眉头紧锁,眼底翻腾的风暴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深夜的凉意,却不是去探她的额头,而是直接伸向她的脸颊。
林婉清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那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却异常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她被冷汗濡湿的鬓角,将几缕黏在脸颊上的湿发拨开。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了她,与他平时那种冷酷强硬的姿态判若两人。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温柔的触碰,让林婉清浑身一僵,忘了疼痛,忘了恐惧,只剩下满心的错愕和一丝陌生的慌乱。她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离得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丝下,那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疲惫的痕迹。
他…在照顾她?
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脑海。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沉溺在这份不合时宜的“温柔”带来的恍惚中时,刘耀文却仿佛被自己的动作烫到一般,指尖猛地一顿,随即迅速收回。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和”的东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被冰封的冷硬覆盖。
他直起身,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刚才触碰过她汗湿鬓角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疏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真的只是沾染了什么需要清理的污秽。
他一边擦拭,一边垂眸,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虚弱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审视一件出了差错的精密仪器。病房里只剩下他擦拭手指时,湿巾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林婉清自己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林婉清望着他擦拭手指的动作,看着他那张恢复冷酷的脸,心底那点刚刚升起的、荒谬的悸动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剩下尖锐的刺痛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冰凉的手指猛地抓住了刘耀文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
她的指尖因为虚弱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
刘耀文擦拭的动作骤然停住,冷厉的目光射向她。
林婉清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因为喉咙的伤,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
“刘总…演戏…不必…这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