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两种声音在冰冷的走廊里交织、碰撞,如同地狱的丧钟。
左边,抢救室。
ECMO主机低沉的嗡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节奏稳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重。代表流量和氧合的绿色指示灯在主机面板上固执地亮着,但象征血压支持的红色警示灯,却在间歇性地闪烁、报警,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嘀嘀”声。每一次闪烁,都代表着维系林婉清生命的机械力量正在逼近临界点。连接在她股动静脉上的粗大导管中,暗红色的血液被强行抽出,流经冰冷的膜肺,再变成鲜红泵回,维持着那具躯壳最低限度的“活着”。她的脸在呼吸面罩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蜡黄透明,嘴唇的紫绀如同淤积的毒素。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波形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牵动着监视它的人紧绷的神经。
右边,ICU。
气氛是另一种极致的混乱和绝望。仪器尖锐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几乎未曾停歇。代表着凝血功能彻底崩溃的DIC警报灯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医护人员的身影在病床周围快速穿梭,动作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仓惶和无力。暗红的血液,正从刘耀文左肩厚厚的纱布下、从手臂和胸前新出现的、如同地图般迅速蔓延的紫黑色瘀斑下,不断地、缓慢地、无法遏制地渗出。纱布被一层层染透、更换,又迅速被新的血渍浸染。地板上的血迹范围在扩大,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输血管路连接着他另一只手臂,鲜红的、带着林婉清体温的O型阴性血液,正一袋接一袋地快速注入他濒临枯竭的血管。每一次输血,都像是在往一个漏底的破桶里拼命灌水,试图延缓那无可挽回的流逝。
徐子墨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矗立在两扇象征着生死的大门之间。他深灰色的西装上,那些属于林婉清和刘耀文的暗沉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如同不详的烙印。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在左右两边的抢救室门和走廊里每一个医护人员、安保人员身上反复扫视,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任何一丝可疑的波动。
他紧握的右手,那团被血浸透的账本残页,早已被他用最快的速度塞进了西装内袋深处紧贴胸口的位置。冰冷的纸张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紧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腻感和沉重的秘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内袋里那份染血的证据。
“影子”就在这里。
那双眼睛,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他疯狂的输血决定,注视着林婉清被机器榨取的生命力,注视着刘耀文不断流逝的鲜血,也注视着他——徐子墨,这个试图在绝境中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的赌徒。
压力如同实质的枷锁,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必须维持绝对的冷静,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被“影子”捕捉,成为对方发动致命一击的破绽。
“徐先生!林小姐的血压又掉了!ECMO流量快维持不住了!还要继续抽吗?”抢救室门口,负责监控ECMO的工程师探出头,声音带着惊恐和巨大的压力。
徐子墨的目光猛地扫向抢救室内。林婉清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变得更加微弱,几乎要消失在基线上。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再抽下去……她可能真的撑不过下一分钟!
他下意识地看向ICU。刘耀文身上的瘀斑还在蔓延,渗血的速度并未因为输血而明显减缓。王主任的声音通过对讲传来,带着绝望的嘶哑:“血小板!纤维蛋白原!冷沉淀!快!不够了!完全不够!出血根本止不住!”
天平的两端,都在急速滑向毁灭的深渊。
“停!”徐子墨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停止抽血!全力维持ECMO!”他不能再赌了。林婉清一旦死在ECMO上,“影子”就有了最完美的“清除”理由,而他手中指向刘志远的证据,也将彻底失去意义。
工程师如蒙大赦,立刻缩回头去调整参数。
徐子墨的目光重新投向ICU。看着刘耀文不断渗血的伤口和迅速消耗的血制品,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升。常规的输血和凝血因子补充,在DIC这台恐怖的“绞肉机”面前,杯水车薪。
必须另想办法!必须找到能逆转DIC的关键!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刘耀文的病史?过敏史?感染源?所有信息如同碎片般在他脑中飞旋。突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击中了他!
刘耀文对某种特定类型的……蛇毒提取物过敏!极其罕见!是幼年时一次意外暴露留下的终身印记!而那种提取物,恰恰具有……强大的抗凝活性?!在极微量、精准控制下,它甚至可以用于治疗某些顽固性血栓!但稍有不慎,就是致命的溶血和出血!
一个极其疯狂、近乎自杀式的念头,瞬间在徐子墨脑中成形!
以毒攻毒!
用微量、精准的蛇毒抗凝剂,去强行打断DIC那失控的、自我毁灭的凝血风暴!
风险?巨大到无法估量!稍有不慎,就是加速刘耀文的死亡!而且,这种治疗方式,在国内几乎是禁忌!没有先例!没有指南支持!
但……这是唯一可能起死回生的险招!常规方法,刘耀文必死无疑!
巨大的赌性在徐子墨眼中疯狂燃烧!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到ICU门口,对着里面正在焦头烂额指挥抢救的王主任,压低声音,语速快如子弹,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王主任!听我说!停止所有常规凝血因子输注!立刻!准备微量注射泵!准备0.1%稀释的马来蝮蛇毒血清FIIa抑制剂!剂量……按每公斤体重0.0005微克计算!静脉泵入!快!!”他说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剂量单位。
王主任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如同见了鬼!“徐子墨!你疯了?!那是剧毒!而且他……”他指着刘耀文,“他对这个过敏!你这是在谋杀!!”
“常规方法他撑不过半小时!”徐子墨低吼着打断他,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盯住王主任的眼睛,“这是唯一的希望!微量!精准!可以中和掉他体内失控的凝血酶爆发!阻断DIC的瀑布反应!过敏?他现在全身都是出血点,过敏反应算个屁!搏一把!责任我扛!用我的命抵他的命!立刻执行!!”
王主任看着徐子墨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说服力的眼睛,看着他西装上刺目的血迹,再看看病床上生命体征正断崖式下跌的刘耀文……巨大的压力和一丝绝境中迸发的孤勇,让他猛地一咬牙!
“妈的!拼了!准备注射泵!准备FIIa抑制剂!按徐先生说的浓度和剂量!快!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快啊!”他嘶声下达了指令,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指令下达、ICU内一片忙乱准备那致命“解药”的瞬间——
一名穿着保洁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中年妇女,推着清洁车,低着头,脚步无声地靠近了站在ICU门口、心神完全被里面吸引的徐子墨。
她的动作自然,没有丝毫异常,如同医院里最普通不过的清洁工。
就在她与徐子墨擦肩而过的刹那!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倾斜了一下,似乎是被清洁车轮子绊到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徐子墨的手臂外侧——正是他之前被“影”的匕首划破西装、衬衫渗血的位置!
“对不起!对不起!”保洁员连忙低头道歉,声音含糊。
徐子墨如同被毒蛇舔舐,猛地一缩手臂!锐利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锁定了这个突然靠近的保洁员!他看到了对方帽檐下那双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死寂的眼睛!那不是保洁员该有的眼神!
“影子”!
徐子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隐蔽的配枪位置!
然而,那保洁员似乎真的只是不小心碰到。她扶稳清洁车,连连道歉,低着头,推着车迅速离开了,消失在走廊拐角。整个过程不到两秒,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徐子墨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他死死盯着保洁员消失的方向,确认她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物品或动作。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被对方触碰的手臂位置,除了之前被匕首划破的衬衫口子和已经凝结的血痂,没有针孔,没有异物。
难道只是试探?或者……是“影子”在警告他?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他的左手,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指尖却触碰到了一样东西——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坚硬的纸条!
不是他的东西!
是刚才那个保洁员在“扶”他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他裤袋里的!
徐子墨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强作镇定,缓缓将手从裤袋里抽出,借着转身观察ICU内情况的动作掩护,极其隐蔽地展开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打印的、冰冷的宋体字:
> **血止,人活。账本归我。否则,双杀。**
血止,人活——指刘耀文的DIC必须被控制住。
账本归我——指向徐子墨手中那染血的残页。
否则,双杀——林婉清和刘耀文,都得死!
赤裸裸的交易!冰冷的威胁!最后的通牒!
纸条上没有署名,但徐子墨知道它来自谁。那双隐藏在幕后的眼睛,不仅洞悉了他疯狂的蛇毒治疗方案,更用这种方式,将冰冷的枪口抵在了他最致命的软肋上!
他成功了。他的蛇毒方案,可能是唯一能救刘耀文的方法。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失去了所有的退路。他必须成功!必须用这禁忌的“毒药”止住刘耀文的血!否则……后果就是纸条上那冰冷的两个字。
徐子墨缓缓攥紧了那张纸条,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愤怒而泛出青白色。纸条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如同他此刻被反复蹂躏的神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ICU的观察窗,落在里面正在紧张操作微量注射泵的医护人员身上。
那微小的、承载着剧毒和唯一希望的药液,正通过细长的管路,极其缓慢地、精确地注入刘耀文濒临崩溃的血管。
他又将目光投向抢救室。林婉清依旧悬浮在ECMO冰冷的机械生命线上,波形微弱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血线相连。
双命悬丝。
毒药入脉。
通牒在手。
徐子墨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冰冷的金丝眼镜。镜片上,倒映着两边抢救室门内闪烁的、象征生死博弈的刺眼光芒,以及他自己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凝聚了所有风暴、却又被无形枷锁死死困住的眼眸。
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座孤岛,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惊涛骇浪。等待,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等待那禁忌之药带来的,是奇迹,还是……毁灭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