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非无声。
它是由ECMO主机低沉的、带着疲惫的嗡鸣,除颤仪充电时令人心悸的嗡响,心电监护仪那微弱却固执的“滴滴”声,以及医护人员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共同编织成的沉重帷幔,笼罩在抢救室的每一个角落。
林婉清静静地躺在抢救床上,如同风暴过后被冲刷上岸的残骸。蜡黄透明的脸上,氧气面罩覆盖着口鼻,每一次机械的送气,都让面罩上凝结出短暂的水雾,又迅速被抽干。ECMO粗大的导管依旧连接着她股部的动静脉,暗红的血液被缓慢抽出,流经那刚刚经历过致命血栓、被紧急更换过的冰冷膜肺,重新泵回她千疮百孔的躯壳。但主机面板上,那代表氧合效率的数值,始终在危险的边缘徘徊,红色的警示灯如同不祥的预兆,间歇性地闪烁。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象征心跳的绿色波形,如同狂风暴雨后幸存的烛火。它微弱,细若游丝,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基线吞噬。它不再规则,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出现令人心惊的短暂停顿,每一次微小的异常波动,都让围在床边的医护人员屏住呼吸,心脏提到嗓子眼。
她活下来了。
以一种极其勉强、依靠机器维系的方式。
但她的意识,如同沉入了最深的海底,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包裹,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徐子墨站在抢救室门口,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昂贵的深灰色西装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属于林婉清和刘耀文的血迹,如同不详的图腾。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越过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落在林婉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定格在心电监护仪上那脆弱跳动的烛火上。
“脑电波监测?”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疲惫。
“非常微弱,深度昏迷状态。”负责监护的医生低声回答,语气沉重,“自主呼吸几乎没有,完全依赖呼吸机。神经反射……几乎消失。”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她的脑干反射还在。很微弱,但还在。”
脑干反射还在。
这五个字,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极其微弱地刺穿了徐子墨眼底的沉重。这意味着最核心的生命中枢尚未完全放弃。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但火种未熄。
就在这时,一名护士快步走到徐子墨身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样东西——一个被透明密封袋装着的、沾满暗红干涸血迹和胃内容物残渣的、小小的铜质怀表外壳。
“徐先生,这是……刚才清理林小姐口腔和呼吸道时……发现的。”护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卡在喉咙深处……可能就是导致她窒息和心脏再次骤停的原因之一……”
徐子墨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他接过密封袋。冰冷的塑料外壳下,是那个被林婉清拼死吞下、又在濒死呕吐中被卡在咽喉的怀表外壳。上面沾着的,是她自己的血和胃液,也混杂着……那本染血账本的气息。这空壳,是她拼死守护父亲遗物、对抗他逼迫的惨烈见证。
他沉默地攥紧了密封袋,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塑料硌着他的掌心。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护士如释重负,迅速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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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内,气氛是另一种紧绷的平静。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被更高效的空气净化系统冲淡了不少,但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依旧刺鼻。刘耀文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了许多,依赖着呼吸机,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破风箱般的艰难。左肩伤口的纱布上,那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终于不再扩大,呈现出一种相对稳定的、带着药味的棕褐色。皮肤上大片大片的紫黑色瘀斑,颜色开始变暗,边缘不再蔓延,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微量注射泵还在工作,极其缓慢地将那稀释了亿万倍的蛇毒“解药”注入他的静脉。王主任和核心医护团队围在床边,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聚焦在监护仪上代表凝血功能的几个关键数值上。
血小板计数:35 → 38 → 40 ……
纤维蛋白原:0.5 → 0.6 → 0.7 ……
D-二聚体:爆表 → 爆表 → 依旧爆表,但上升趋势似乎……停止了?
数值在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爬升!如同攀登万仞悬崖,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但终究……没有再掉下去!
“DIC风暴……暂时遏制住了。”王主任长长地、极其沉重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震撼。他看向病床上依旧昏迷、但脸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死寂灰败的刘耀文,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蛇毒抑制剂……真的起作用了。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他转向站在床边、沉默如山的徐子墨,目光里带着由衷的钦佩和一丝后怕。“徐先生,这一步……太险了。”
徐子墨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刘耀文平静的睡颜上,落在他紧锁的眉宇间那层尚未散去的阴郁。他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胜利。感染依旧在肆虐,ARDS的阴影并未散去,蛇毒抑制剂的剂量平衡如同走钢丝,随时可能被打破。而且……那张写着“血止,人活。账本归我”的冰冷纸条,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刘耀文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这微小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刘总?”王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小心翼翼。
刘耀文的眉头痛苦地蹙紧,仿佛在意识的海底与什么巨大的痛苦搏斗。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结艰难地滚动,发出几个破碎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气音。
王主任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刘耀文的氧气面罩。
“……冷……好冷……” 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
“体温是正常的,可能是失血后的感觉……”一名护士低声解释。
但刘耀文的呓语并未停止。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身体在药物的控制下无法动弹,但那只没有被束缚的右手,却极其轻微地、颤抖地……在身侧的床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动作微弱,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和恐惧。
“……血……好多血……” 他的声音依旧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如同深陷噩梦的孩童。“……妈……别走……别丢下我……”
又是关于母亲的血色记忆。
徐子墨的心沉了下去。高烧和巨大的创伤,让他深埋心底的童年梦魇彻底爆发了。
然而,刘耀文的呓语突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的眉头依旧紧锁,恐惧依旧深重,但口中破碎的呼唤,却极其艰难地、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般……发生了偏移。
“……婉……清……”
两个字,破碎、模糊、却异常清晰地,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紧接着,是更加急促、更加恐惧的呼唤:
“……别死……婉清……别死……!”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ICU内轰然炸响!
徐子墨的身体猛地一僵!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病床上依旧昏迷、深陷梦魇的刘耀文!他……他在叫林婉清的名字?!在意识混沌的深渊里,他挣脱了童年母亲的血色记忆,跨越了二十年的时空,感知到了……抢救室里那个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女人?!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徐子墨的全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愕和某种深沉悸动的情绪,在他冰冷坚硬的心防上狠狠撞击了一下!
仿佛冥冥之中某种无形的联系,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穿透了冰冷的仪器,将两颗在死亡风暴中飘摇的灵魂,紧紧系在了一起。
王主任和医护人员也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
“徐先生!徐先生!”一名护士从抢救室方向冲了过来,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不可思议,“林小姐!林小姐她……她的脑电波!刚才……刚才出现了一个非常强烈的异常波动!就在……就在刘总喊她名字的时候!”
轰——!
如同第二道惊雷在徐子墨脑中炸响!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闪电般射向抢救室的方向!
林婉清听到了!
在深度昏迷的黑暗深渊里,她听到了刘耀文那跨越生死的、绝望的呼唤!
她的意识……做出了回应?!
巨大的冲击让徐子墨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抢救室冲去!脚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
抢救室内。
林婉清依旧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但连接在她头上的脑电波监测仪屏幕上,原本微弱、几乎平直的波形,此刻却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刚刚过去的、极其陡峭的尖峰!如同死寂海面上骤然腾起的巨浪!虽然此刻波形已经回落,重新变得微弱而紊乱,但那个尖峰的存在,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证明着意识深处那不甘沉沦的挣扎!
徐子墨冲到床边,目光死死地钉在脑电波屏幕上,又猛地转向林婉清的脸。她的眼睑依旧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但她的嘴唇,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如同蝴蝶翅膀最轻微的震颤。
“婉清?”徐子墨下意识地、声音低沉地呼唤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一声呼唤里,少了惯有的冰冷算计,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不可查的探寻。
没有任何回应。
林婉清依旧深陷在昏迷的黑暗里。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依旧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但那个尖峰,那一声跨越生死的呼唤,那一下嘴唇的翕动……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徐子墨心底激起了无法平复的涟漪。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头。镜片上,倒映着两边抢救室门内闪烁的、象征生命挣扎的微光,倒映着脑电波屏幕上残留的尖峰痕迹,也倒映着病床上林婉清那只无力垂落、却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的手。
他缓缓地、将手伸入西装内袋,指尖触碰到那团冰冷粘腻的、被血浸透的账本残页。他掏了出来,没有看,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他走到刘耀文的病床边。
在医护人员惊愕不解的目光中,徐子墨俯下身,将那张染血的、折叠的纸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在刘耀文紧蹙眉头的眼前……摊开了。
暗红的血污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夺目。
模糊的日期:20XX年7月5日。
支离破碎的关键词:“清道夫……尾款……叁佰万元整……阳光……终结……”
还有那行被血污覆盖了大半、却依旧能拼凑出的致命备注:
“……记录……刘……志远……亲签……原件……密室……”
徐子墨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将这份染血的证据,摊开在昏迷不醒的刘耀文眼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风暴的中心,就在这里。你为之挡枪、为之挣扎求生的真相,就在这里。而你的敌人,就在这血脉相连的家族深处。
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仪器单调的嗡鸣和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声音。
刘耀文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是否能“看”到?是否能感知到这份近在咫尺的血色秘密?
徐子墨不知道。
他只知道,残烛虽微,但风未止息。
双线垂危,但命弦未断。
血色证据已摊开。
而风暴……正酝酿着更加骇人的回响。
通向第五卷《深渊共舞》的序幕,在这片染血与烛光交织的病房里,无声地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