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午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银针，敲打着“星耀”顶层会议室的落地窗，发出窸窣的轻响。到了凌晨三点，已变成倾盆之势。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连绵不绝的“砰砰”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窗外，城市庞大的霓虹灯海被这瓢泼的雨幕彻底扭曲、模糊，只剩下大片大片晕染开的光斑，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漆黑的背景上流淌。
会议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惨白的光圈勉强照亮长桌尽头的一小块区域。林婉清坐在光圈的边缘，身体的大部分都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是唐笑笑刚刚发来的最终确认邮件——东湖别墅，以低于市场价整整三成的价格，紧急成交。买方一次性付清全款，扣除税费和中介费后，那串代表着她过去所有积累、此刻却显得如此杯水车薪的数字，正冰冷地躺在银行账户里。
旁边，摊开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标题是加粗的黑体字：《关于终止对星耀娱乐旗下影片<火鸟>排片支持及联合抵制的联合声明》。落款处，八大院线联盟的LOGO像一排狰狞的印章，盖在她的名字上。
雨声如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这间位于顶楼的会议室，此刻像一座漂浮在黑色怒海中的孤岛。屏幕的光映在林婉清脸上，她的脸色是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像两点不肯熄灭的寒星，死死钉在那份联合声明上。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触控板。邮件页面滚动，另一封邮件跳了出来，来自一个陌生的私人邮箱。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简短得如同匕首的字：
孤掌难鸣，螳臂当车。悬崖勒马，尚有生路。
发信时间，就在半小时前。
林婉清盯着那行字，足足看了十秒。然后，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啪”的一声脆响，在巨大的雨声背景下显得微不足道，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回响。屏幕的光灭了，会议室彻底沉入更深的昏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撕裂黑暗，映亮她毫无表情的脸，和眼中那团被压抑到极致、即将爆裂的火焰。
螳臂当车？悬崖勒马？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但那狂暴的寒意却仿佛能穿透进来，渗入骨髓。窗外的世界在雨幕中疯狂扭曲、变形，高楼大厦如同蛰伏的巨兽，霓虹是它们冰冷的眼睛。她的影子模糊地映在布满水痕的玻璃上，单薄，却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她不是螳螂。她是林婉清。
她脚下的路，不是悬崖。是战场！
“唐唐，”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带着一种被雨声浸泡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斩钉截铁，“备车。去西郊，梧桐山庄。”
梧桐山庄隐匿在城市西郊一片广袤的山林深处。盘山公路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湿滑泥泞，两侧的参天古木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黑色的商务车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艰难地颠簸前行，车灯只能刺破前方几米远的雨帘，随即又被更浓密的黑暗吞噬。车轮碾过积水的坑洼，溅起浑浊的水花，拍打在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内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唐笑笑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不断从她额前湿透的碎发上滴落。她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了一眼后座。
林婉清靠在后座上，闭着眼。她换下了一身湿冷的衣物，此刻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羊绒披肩，素面朝天，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心。雨水顺着车窗蜿蜒流下，在她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冰冷的水痕光影。她似乎睡着了，又像是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抓着披肩边缘的手指，泄露了她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和那如同困兽般的、濒临极限的紧绷。
车在暴雨中爬行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一片被高大铁艺栅栏围拢、隐在浓密梧桐林深处的庄园大门前停下。两盏造型古朴的欧式壁灯在雨幕中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门牌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字——“梧桐山庄”。雨水顺着冰冷的铁门流淌，如同无声的泪痕。
门禁森严。保安亭亮着灯，穿着雨衣的保安隔着车窗，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她们。唐笑笑摇下车窗，冰冷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
“找谁？”保安的声音透过雨声，显得格外生硬。
“我们想拜访贺峥嵘，贺老先生。”唐笑笑提高音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
保安的目光扫过车内，尤其在看到后座闭目不言的林婉清时，停留了片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漠然。“有预约吗？”
“没有。但事情非常紧急……”
“贺老不见外客，尤其是不速之客。”保安打断她，语气毫无转圜余地，“请回吧。”说完，他就要升起车窗。
“等等！”唐笑笑急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麻烦您通传一声！就说是林婉清，为了电影《火鸟》的事……”
车窗无情地升起，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保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保安亭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冰冷而遥远，像一座无法靠近的孤岛。
唐笑笑挫败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瞬间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她回过头，眼眶发红：“婉清，我们……”
“下车。”林婉清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挫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冰焰的寒潭。她推开车门。
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暴雨瞬间将她彻底吞没！狂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单薄的羊绒披肩瞬间湿透，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带走仅存的热量。雨水顺着她的发丝、脸颊疯狂地流淌，模糊了视线，灌入口鼻，带来令人窒息的冰冷。脚下，是湿滑冰冷的泥泞。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然后，在唐笑笑惊愕的目光中，在保安亭内保安冷漠的注视下，她一步一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铁艺大门。
她走到大门前，隔着冰冷的铁栏，看向里面那条被梧桐树遮蔽、在暴雨中显得幽深莫测的车道尽头。那里，一栋灯火通明的欧式别墅，如同海市蜃楼般矗立在雨幕深处。
“贺老先生！”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穿透厚重的雨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林婉清求见！为了《火鸟》！为了给那些被资本掐住喉咙的电影，求一条生路！”
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保安亭的窗户再次降下一条缝，保安冰冷的声音传来：“林小姐，请回。不要让我们为难。”
林婉清置若罔闻。她猛地抓住冰冷的铁艺栏杆，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她挺直脊背，如同暴风雨中一株不肯折断的芦苇。然后，在唐笑笑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在保安惊愕的目光中——
她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进冰冷湿滑的泥水里，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石砾瞬间刺穿了薄薄的衣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泥水迅速浸透裤腿，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贺老先生——！”她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再次嘶喊出声，声音被风雨扭曲，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请您给我五分钟！只要五分钟！”
暴雨无情地浇灌着她。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汇聚在下巴尖，滴落在身下的泥泞里。单薄的披肩湿透后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却绷得笔直的脊背轮廓。她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却依旧不肯倒下的石像。冰冷的泥水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从膝盖处疯狂地向上蔓延，试图冻结她的意志，麻痹她的神经。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地、残忍地流逝。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十分钟……
膝盖早已从刺痛变得麻木，然后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雨水的味道，沉重而艰难。视线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只能看到远处别墅那团模糊的光晕在风雨中摇曳。
唐笑笑冲下车，试图用伞挡住她头顶的风雨，但狂风瞬间将伞掀翻。她徒劳地想把林婉清拉起来，却被她异常坚决、冰冷的手推开。“别管我……”林婉清的声音在风雨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嘴唇冻得发紫，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死死锁着别墅的方向。
就在唐笑笑几乎要绝望、林婉清的意识也开始在寒冷和疲惫的边缘模糊的时候——
别墅二楼，一扇原本被厚重窗帘遮挡的落地窗，窗帘忽然被拉开了！
一道清晰的光框骤然出现在暴雨肆虐的黑暗中！
窗内，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窗前，静静地摆放着一张深色的单人沙发。一个穿着深色中式对襟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端坐在沙发上。他侧对着窗户，目光似乎落在窗外的雨幕上，又似乎只是静静地坐着。老人身形瘦削，背脊挺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静。他的膝盖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一只枯瘦却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搭在沙发扶手上。那扶手上，似乎雕刻着某种繁复的、被阴影笼罩的纹路，看不太真切。
老人没有看跪在大门外的林婉清。他甚至没有转动一下视线。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塑。
然而，就在林婉清冻得几乎失去焦距的目光，透过模糊的雨幕，捕捉到那扇窗内景象的瞬间——
窗内老人身后的墙壁上，那面巨大的、一直黑着的电视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屏幕的光线柔和，照亮了老人沉静的侧脸。
屏幕上播放的，赫然是林婉清主演的电影《暗河》！画面正好是她饰演的那个底层女人，在经历无数背叛和绝望后，被逼到绝境，独自一人站在城市最高的大厦天台边缘，对着脚下灯火辉煌却又冰冷无情的都市，发出那声震动灵魂的嘶喊：
“**这世道，凭什么只许你们放火，不许我们点灯？！**”
林婉清饰演的角色，脸上混杂着污泥、泪水和血迹，头发被狂风吹得凌乱，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是毁天灭地的绝望，更是玉石俱焚的疯狂！那声嘶喊，仿佛穿透了电视屏幕，穿透了厚厚的玻璃窗，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带着一种原始的、震撼人心的力量，狠狠地撞进了林婉清几乎冻僵的心脏！
林婉清的身体猛地一震！冻得麻木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点燃！
她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仰着头，隔着厚重的雨幕，死死地盯着那扇窗，盯着屏幕里那个曾经拼尽全力的自己。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冰冷的泥泞包裹着她的膝盖，刺骨的寒意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
然而，她的眼睛，却在那熟悉的对白响起的瞬间，爆发出比窗内电视屏幕更炽烈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风雨，穿透了绝望，带着一种近乎信仰般的疯狂和执着！
窗内，光影流转。《暗河》的画面在继续，那绝望而疯狂的呐喊在雨夜中无声回荡。沙发上的老人依旧侧坐着，搭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扶手上雕刻的繁复纹路，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似乎勾勒出一只浴火展翅、形态奇异的鸟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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