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财务总监王坤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林婉清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华丽财报表皮下一个微不足道却又疑点重重的脓疮。封顶的项目，季末追加的结构材料巨款——这其中的不合逻辑，根本不需要多高深的金融知识，只需最基本的常识和一点敏锐。
宋文昌副董脸上的公式化微笑彻底消失了，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他轻轻咳了一声，试图接过话头，缓和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林小姐观察真是细致。关于这笔费用，可能是项目后期的一些设计微调或者加固所需，具体的细节，可能还需要……”
“宋副董。”林婉清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没有看宋文昌，目光依然锁定着王坤，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传声筒。“我想听财务总监的解释。作为集团最大股东，我认为我有权了解每一笔超过千万美元支出的明确用途和合规性。尤其是，”她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在审批流程如此‘高效’的情况下。”
她的话，软中带硬，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合规”和“股东权利”的高度，堵死了宋文昌试图和稀泥的可能。
王坤的压力更大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林婉清：“这个……林小姐，具体情况可能是下面项目部提交上来的预算调整，时间仓促，我们财务部主要是做流程审核，对具体技术细节……”
“流程审核？”林婉清微微挑眉，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您的意思是，财务部在并不完全清楚这笔巨额支出具体用途的情况下，就因为在季末这个时间点，就快速批准了？国栋集团的财务内控流程，如此……宽松吗？”
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却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了整个财务部和默许此事的董事会脸上。
几个原本作壁上观的董事脸色也微微变了，开始交头接耳。他们不在乎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但他们在乎流程的规范性和自己可能被蒙蔽的风险。
“或者，”林婉清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从王坤身上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难看的宋文昌脸上，语气放缓，却更显压迫，“这笔支出另有隐情，以至于需要特事特办，甚至无法在财报中明确体现？如果是这样，那我作为继承人，似乎更有必要知道真相了。毕竟，这关系到先父留下的基业，是否健康稳固。”
她巧妙地将“我的权利”转换成了“父亲的基业”，瞬间站在了道德和情感的制高点上。
刘耀文坐在她侧后方，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和冷静的侧脸上。他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她表面的气场却稳如磐石。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激赏。她学得很快，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她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属于男人的血腥丛林里，拔出她的剑。
宋文昌知道，不能再让这个丫头继续主导节奏了。他深吸一口气，脸色沉了下来，带着老牌掌权者的威严：“林小姐，你这是在质疑整个董事会和管理层的诚信吗？一笔预算内的支出，或许在归类上存在瑕疵，但上升到质疑集团根基，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试图用资历和气势压人，将水搅浑。
若是三天前的林婉清，或许会被这种威严震慑住。但此刻，她刚刚经历了身世颠覆和情感冲击，内心正是一片冰冷的荒原，反而生出一种无所畏惧的锐气。
她迎上宋文昌压迫感十足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唇角反而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冽的笑意。
“宋副董言重了。我并非质疑，只是询问。”她的声音清晰如玉珠落盘，回荡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正因为我相信先父和各位前辈打下的基业稳固，才更不容许任何一点蛀虫和模糊地带的存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您应该比我更懂。”
她轻轻拿起面前的钢笔，在指尖优雅地转了一圈，动作带着一种属于她演员身份的、掌控镜头的美感，此刻却充满了隐喻的力量。
“今天，可以是一千两百万美元的结构材料‘归类瑕疵’。”她的目光扫过王坤，后者几乎要缩进椅子里。 “明天，又会是什么？”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宋文昌脸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我年轻，经验浅，很多地方确实需要向各位学习。但我继承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责任。对集团的责任，对旗下数万员工的责任，以及对先父心血的责任。”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这份责任要求我，必须看清楚每一分钱的去向，弄明白每一个决策的缘由。而不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当一个只会点头签字、对任何‘瑕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橡皮图章。”
“橡皮图章”四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一些人虚伪的面具。
说完，她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向后靠向椅背，姿态重新变得优雅甚至有些慵懒，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逻辑逼人的人不是她。她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所以，关于这笔费用，以及集团财务审核流程的严谨性，我还是需要得到一个明确的、能让我放心的解释。各位，谁可以给我这个答案？”
会议室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宋文昌的脸色青白交加，他发现自己彻底低估了这个女孩。她不是空有美貌的花瓶，也不是只会发脾气的大小姐。她敏锐、冷静、懂得抓住要害，更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份和话语的力量。她刚才那一番话，连消带打，既站在了道德高地，又明确了权力界限，最后还把皮球完美地踢了回来。
他不能再敷衍，否则就是承认自己管理下的集团存在严重问题。
半晌，宋文昌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小姐的疑问很有道理。王总监，散会后立刻成立专项小组，彻查吉隆坡项目这笔费用的详细情况，三天内给林小姐和我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
王坤如蒙大赦，又如坠冰窟，连声应道：“是，是，宋副董，我一定查清楚！”
林婉清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辛苦宋副董，辛苦王总监了。我期待调查结果。”
第一回合的交锋，戛然而止。
没有雷霆暴怒，没有拍案而起，她甚至没有一句重话。 但她用最冷静的姿态，最精准的一击，在所有老狐狸面前，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为自己赢得了第一份真正的、带着忌惮的注视。
会议接下来的议程，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再也没有人敢用敷衍的态度和晦涩的术语故意刁难。每一位发言者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语速，尽量将汇报做得清晰易懂。
林婉清依旧安静地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录几句。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坐在那里，像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新竹，看似纤细，却已初露峥嵘，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锐利的锋芒。
刘耀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知道，从他选择沉默，放手让她自己去面对的那一刻起，那只被他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已经开始振翅，试图飞向属于自己的苍穹。
而他的心，在为她的成长感到骄傲的同时，也因为她不再需要完全依赖他，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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