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耳光

十二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陈阳的脸颊。他站在家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左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在蔓延，母亲那一巴掌留下的指痕应该已经清晰可见了。刚才饭桌上，仅仅因为他夹菜时筷子碰到碗边发出声响，父亲就摔了酒杯，而母亲——总是沉默的母亲——突然冲过来扇了他一记耳光。

"滚出去！"母亲的尖叫声还在耳边回荡，比任何一次都要刺耳，"你不是想死吗？冻死在外面算了！"

门"砰"地关上的声音如此决绝，锁芯转动的"咔嗒"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陈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他只穿着单薄的校服和一双磨破边的帆布鞋，袜子还是上周体育课跑破的那个洞。

第一片雪花落在陈阳鼻尖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越来越多的白色晶体从天而降，他才意识到下雪了。今年的初雪来得突然，就像母亲那个出乎意料的耳光。陈阳把冻得通红的手缩进袖口，校服布料很快被雪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

楼道角落里堆着几块破旧的纸板，陈阳把它们铺开，蜷缩着坐上去。寒气从水泥地面渗上来，穿透纸板直刺骨髓。楼上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传来，是一档家庭喜剧，罐头笑声一波接一波，衬得楼道更加寂静。

"哈哈哈，你看这孩子多调皮！"电视里的父亲声音洪亮，"不过男孩子嘛，活泼点好！"

陈阳把脸埋进膝盖，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消散。他的睫毛上结了霜，一眨眼就有细小的冰晶掉落。脚趾已经失去知觉，可能已经冻伤了。但比起这个，更让他难受的是胃里火烧般的饥饿感——晚饭才吃了一口就被赶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拖鞋拍打楼梯的声音。陈阳屏住呼吸，希望不要被发现。但脚步声在他这层停住了。

"小阳？"是五楼的张奶奶，手里拎着垃圾袋。老人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楼道灯下闪烁着惊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

"我...钥匙忘带了。"陈阳挤出一个笑容，脸上的冻伤被扯得生疼，"等爸妈回来。"

张奶奶皱起眉头，目光扫过他红肿的左脸和单薄的衣衫。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来，先跟我上楼吧。"

陈阳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奶奶。他们...应该快回来了。"这个谎话说得如此自然，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老人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解开围巾裹在陈阳脖子上。羊毛还带着老人的体温，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等着。"她蹒跚地上楼，不一会儿又下来，塞给他一个保温杯和两个馒头。

"趁热吃。"张奶奶摸摸他的头，手指粗糙但温暖，"你爸妈...唉..."

保温杯里的热水烫得陈阳舌头发麻，但他顾不上那么多，贪婪地吞咽着。馒头很软，带着面粉的甜香。吃着吃着，一滴眼泪掉进杯子里，他假装没看见。

张奶奶最终离开了，楼道又恢复寂静。陈阳数着窗外的雪花，一片，两片...数到一百二十七时，楼上电视换了一个台，新闻主播严肃的声音传来："今晚气温将降至零下十度，请市民注意防寒..."

陈阳突然想起林玥上周给他的纸条："心理咨询室有暖气"。他把冻僵的手指放在嘴边呵气，思考着要不要去学校。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宿舍大门早就锁了，而且被发现夜不归宿的话...

"咔嗒"。家门突然开了一条缝，暖黄的灯光漏出来。母亲的脸出现在门缝里，面无表情："进来。"

陈阳僵硬地站起来，腿已经冻麻了。进门时，他看见餐桌上自己的饭碗还摆在原位，里面的饭早就凉透了。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连头都没回。

"去洗澡。"母亲扔给他一条旧毛巾，"别感冒了，医药费很贵。"

浴室的热水冲在身上时，陈阳才意识到自己抖得多厉害。皮肤被烫得发红，但骨头里的寒意久久不散。镜子里，他的左脸已经肿了起来，五个指印清晰可见。脖子上还缠着张奶奶的围巾，他小心地解下来，藏在洗衣篮最底下。

回到房间时，床上多了一条薄毯。陈阳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母亲的"歉意"。他盯着那条起球的毯子，突然很想笑。这一晚上的折磨，就值这一条毯子？

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整个小区。陈阳蜷缩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卧室传来的鼾声。张奶奶给的馒头还在胃里发胀，他突然想起上周生物课学的：人在极度寒冷时，身体会优先保护重要器官，牺牲四肢。原来家庭也是这样，他想。在这个家里，他就是那个被牺牲的"四肢"。

月光透过雪幕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陈阳盯着那些晃动的光斑，突然想起那把被砸烂的吉他。如果现在能弹一曲，该是什么调子呢？是低沉的哀伤，还是尖锐的愤怒？也许只是单调的拨弦声，就像他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旋律，只有重复的疼痛。

雪夜里，远处偶尔传来汽车碾过积雪的声音。陈阳把冻伤的脚趾缩进毯子，虽然这并不能带来多少温暖。明天早上，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上学，而父母也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吃早饭。这场雪终会融化，就像他所有的委屈，最终都只能无声地消失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