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时光胶囊

晨光被暴雨揉碎，稀薄成一层苍白的纱幕，在咖啡馆的玻璃幕墙上缓缓流淌。陆知遥机械地擦拭着意式咖啡机的蒸汽棒，不锈钢表面映出她浮肿的眼睑——昨夜暴雨拍打排水沟的轰鸣声，与记忆中监护仪的滴答声交织成一场永无止境的梦魇。

「……操场东侧塌陷形成的坑洞中，施工队发现了数十个时光胶囊……」悬挂在角落的液晶电视突然调高音量，新闻主播的声音裹挟着电流杂音刺入耳膜。陆知遥的动作僵在半空，抹布停在滤网边缘，屏幕上闪过泥浆中的诺基亚手机，键盘缝隙里卡着的紫藤花瓣在特写镜头下纤毫毕现。

瓷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从身后传来，混杂着拿铁溅落时轻微的一声“啪嗒”。江逾白的袖扣轻轻勾住藤编椅背，金属与藤条摩擦发出细小的“沙沙”声。他解锁手机的动作带着惯有的优雅，屏幕亮起的一瞬间，陆知遥瞥见泛黄的短信界面在晨光中微微晃动：【你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很像外星天线】。

“这是今早的新闻。”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将手机转向她，施工队长沾满泥浆的脸在屏幕上摇曳不定，“他们说胶囊埋在旧旗杆下。”他的指尖轻叩玻璃，雨幕中的梧桐树正抖落一片片绿荫，那些叶子仿佛承载着某些遥远的记忆。陆知遥的视网膜上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少年时代的江逾白站在梧桐树影里，风掀动他的白大褂下摆，露出缝着紫藤补丁的衬衣口袋。

咖啡杯沿微微震颤，那细微的动静在寂静中蔓延开来。陆知遥低头凝视自己交叠的双手，无名指第二关节上的旧疤隐隐泛红——那是十年前攥紧诺基亚键盘时留下的压痕。那时医务室的铁床冰冷刺骨，汗水浸湿刘海，她蜷缩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空间里，用疼痛的手指反复编辑又删除的短信，此刻却静静躺在江逾白的手机里，泛着幽蓝的光芒。

“很有趣的比喻。”他的指腹摩挲着杯耳，卡布奇诺的奶泡在震动中逐渐坍塌，“这些年我换过七个手机，这条短信始终置顶在收件箱里。”话音未落，窗外一道惊雷炸响，老式收音机突然自动换台，电流声中隐约透出少女压抑的咳嗽声——正是当年她在医务室监控录音中的声音。

陆知遥的耳蜗深处泛起细密的刺痛。她转身去关渗水的百叶窗，却发现不知何时，江逾白已经解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锁骨处的阴影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藏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雨燕。十七岁那年的暴雨夜，她曾透过监护仪闪烁的红光，看见汗湿的白大褂领口下同样的凹陷。

“其实那天我……”江逾白的声音被雨声打断。陆知遥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腕表秒针在玻璃桌面上投下颤抖的影子。蝴蝶兰标本的枯瓣在潮湿空气里悄然舒展，发出极轻的“噼啪”声，像是某种沉睡的事物正在苏醒。

新闻画面切换至手机短信的特写。陆知遥的瞳孔骤然收缩——草稿箱里竟存着两条未发送的信息。第二条显示着未完成的句子：【其实我想说，你奔跑时的样子像……】光标在末尾执着地闪烁，仿佛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被冻结的时光重新开始流动。

“记得校医务室的窗户吗？”江逾白忽然开口，指尖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波浪线，“暴雨把玻璃冲刷成哈哈镜，你躺在病床上对我说‘看，外星飞船的舷窗’。”他的笑声夹杂着咖啡的醇苦，唤醒了某个尘封在记忆褶皱里的午后——陆知遥曾用葡萄糖输液管编织出拙劣的星座，挂在漏雨的窗棂上。

老收音机爆发出尖锐的啸叫。陆知遥伸手调整天线的瞬间，嗅到江逾白袖口逸散的雪松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紫藤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十年前天文社储物柜里的标本册扉页，彼时少年江逾白将晒干的紫藤压在《时间简史》书页间，说这是“凝固的宇宙尘埃”。

“施工队还发现了这个。”江逾白从公文包中取出塑封袋，泛黄的实验手册封皮上沾着雨渍。陆知遥的呼吸猛然停滞——手册扉页夹着的紫藤标本，正是她当年手术前夜偷偷放进去的。干枯的藤蔓缠绕着碳素笔写下的【要去看真正的星轨吗？】，字迹被水渍晕染成模糊的星云。

雨滴敲击遮阳棚，节奏宛如《蓝色多瑙河》的旋律。陆知遥恍惚间意识到，江逾白搅拌咖啡的动作完美契合着圆舞曲的三拍子——与当年他调试射电望远镜时的习惯如出一辙。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形成微型漩涡，倒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恍若时光胶囊里封存的另一重镜像。

“他们说这部手机还能开机。”江逾白点开视频，施工队员沾满泥浆的手指按下诺基亚的电源键。熟悉的开机铃声穿透雨幕，陆知遥感觉心脏起搏器在胸腔共振，与二十年前的电子脉冲奏出奇异的韵律。屏幕蓝光映亮她苍白的脸，草稿箱里第二条短信的后半截缓缓显现：【像带着银河奔跑的牧神】。

雷声在云层深处低沉翻滚。江逾白的袖口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手背，露出腕间褪色的编织手链——正是她毕业那年拆了又编的失败品。此刻那些歪扭的绳结在晨光中渗出淡紫色的纤维，仿佛某种沉睡多年的植物突然开始抽芽。

玻璃幕墙上的雨痕扭曲成莫尔斯电码般的纹路。陆知遥望着水珠沿着十年前相同的轨迹滑落，终于明白那些错位的时光从未真正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蛰伏在暴雨的褶皱里，等待某个潮湿的清晨破茧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