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被暴雨揉得绵软湿沉,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黏在咖啡馆的窗棂上不肯散去。陆知遥蹲在配电箱前,手机电筒的光束在狭小的空间里划开一道冷白,浮尘在光柱里翻飞,轻飘飘的,像是被打翻的时光碎屑。江逾白的身影斜斜覆过来,带着雪松和旧书的气息,那味道熟悉又遥远,让她猛然想起毕业那年被困在图书馆的雨夜——那个少年翻窗递来的应急灯,也是这样在黑暗里切出一片暖黄的光楔。
“断路器老化了。”江逾白的声音低低悬在她头顶,温热的呼吸擦过她的后颈。陆知遥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他挽到肘部的衬衫袖口,小臂上的血管在冷光下泛着青蓝,如同地图上隐秘的河流,蜿蜒而幽深。
老式收音机在吧台边缘垂死挣扎,发出断续的滋啦声,广播里正在播报五十年一遇的暴雨预警。陆知遥伸手去够工具箱,指尖却碰到了冰凉的金属——江逾白已经将螺丝刀递到了她面前。柄端缠着褪色的绝缘胶布,正是她当年贴在诺基亚手机天线上的那一截,仿佛从时间深处被捞出来的旧物件。
“小心次级线圈。”他的手掌虚虚拢住她握螺丝刀的手,体温顺着棉质手套渗入她的指节。陆知遥忽然意识到,这是十年来他们最接近的姿势——近到能看清他睫毛上凝住的雨珠,像停在蛛网上的晨露,在微弱的光线下晃动着。
保险丝熔断的刹那,黑暗如一块天鹅绒幕布骤然落下,将一切感官裹得严实。江逾白腕表上的荧光点在咫尺间亮起,幽绿的指针缓缓重合,节奏像是心脏起搏器的跳动。陆知遥听见他喉结滚动的低响,混着配电箱残余的电流嗡鸣,像一首未完成的电子诗,杂乱却别有韵律。
“别动。”他突然压低嗓音,掌心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有蜘蛛。”
陆知遥僵在原地,脑海中瞬间涌起无数只八足怪物的模样,但想象中的生物并未降临。倒是江逾白的尾指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动作克制得像是在拆解一件精密仪器。就在这一刻,老式收音机突然发出一声滋啦,漏出了半句《月光奏鸣曲》,惊得她的心猛地一颤,仿佛那并不存在的蜘蛛被无形的力量驱逐。
应急灯亮起的时候,两人正卡在配电箱和置物架之间,保持着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江逾白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上映出她耳尖烧红的颜色。“根据概率学……”他的喉结又滚了滚,“我们应该先换保险丝。”
陆知遥顺手抓起一卷绝缘胶布朝他掷过去:“江教授,您这蜘蛛预警系统该升级了吧?”话还没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眼角瞥见他头顶粘着的一片鹅绒,随着她的笑声轻轻颤动,像白鸽振翅。
修好电路已是深夜,暖黄的灯光流淌在江逾白的肩线,将他裁剪成一帧老电影里的剪影。陆知遥摆弄着复活的收音机,旋钮转到94.7MHz时突然卡住了——十年前的音乐节目正在重播,主持人念着点歌留言:“三年二班的江同学,有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外星盟友祝你实验顺利。”
江逾白擦拭咖啡杯的手顿了顿:“那天我在实验室通宵等流星雨。”杯壁倒映出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结果等到教导主任查岗,说我用射电望远镜偷连外星WiFi。”
陆知遥的笑声混进了雨声里,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对着流星雨画紫藤的傻瓜,冻红的鼻尖蹭脏了素描本,却不知道自己的侧颜被某人悄悄藏在了《天体物理》的扉页。
“其实我……”江逾白突然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本皮质笔记本,内页夹着的枫叶书签扬起了时光的尘埃。陆知遥瞥见泛黄的速写:穿病号服的少女蜷缩在窗台上,指尖悬着用葡萄糖输液管编成的星星,雨幕在她身后碎成了水晶帘。
“画得不错。”她摩挲着纸页边缘的咖啡渍,“就是把我画得像被蜘蛛绑架的人质。”
江逾白推了推眼镜的动作泄露了一丝赧然:“当时你在监护仪警报里睡得天昏地暗。”钢笔尖忽然指向某个细节,“看这里。”
输液管星星的末端,铅笔勾勒出一艘极小的外星飞船。陆知遥凑近细看,舷窗里分明是少年执笔的侧影,飞船尾焰化作一行小字:【求救信号已接收】。
暴雨敲打着屋顶,像一封加密的电报。江逾白修长的手指划过素描边缘:“这些年我走过十二个时区,每次画建筑草图都会添一艘外星飞船。”他翻开哥特教堂的速写,飞艇状的UFO正在玫瑰窗旁探头探脑,“慕尼黑的包工头说这是后现代解构主义。”
陆知遥的指腹停在教堂尖塔上:“江先生,您这是把毕生作品变成星际旅行图鉴啊。”
“总比某人在咖啡拉花里藏摩尔斯密码强。”他晃了晃手机照片——今早的卡布奇诺奶泡上赫然浮着“94.7”的暗号。
夜色渐浓,暴雨变成了温柔的絮语。江逾白起身整理西装褶皱,却不小心让袖扣勾住了陆知遥的围裙系带。两人在吧台前跳起笨拙的贴面舞,直到老收音机响起终场提示音:“以上就是今天全部内容,祝各位在雨夜找到属于自己的频率。”
系带解开的瞬间,陆知遥瞥见他腕表内侧的刻字:LY♡CY 2013.6.17。这个日期在记忆里烫出一个小洞——正是她发送外星短信的雨夜,也是他抱着她撞开急诊室大门的那一刻。
“要续杯吗?”她晃了晃空掉的咖啡壶,明知故问。
江逾白将钢笔插回胸袋,金属光泽掠过他微垂的眼睫:“根据咖啡因代谢速率……”尾音消融在推门而出的雨声里。唯有收银台便签纸上新添的飞船速写,泄露了未说出口的星际坐标。
雨丝将霓虹灯牌晕染成水彩画。陆知遥擦拭着留有体温的咖啡杯,忽然发现杯底釉裂处藏着极小的字迹:【当暴雨成为永恒时区,我愿做你唯一的授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