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香港,又是一个5月20日。天气晴,气候湿润温热,人间熙熙攘攘。
亚瑟深知中国的5月20相当于一个情人节,因此安排好了时间,带Hwang回到她的家乡香港去过520。
“黄美兰,我好锺意你。”在飞往香港的私人飞机上,亚瑟忽然看着Hwang,声音很轻,带着生涩的粤语发音——这是他第一次叫Hwang的中文名字,“我学了三个月嘅粤语,点样?”
Hwang 她转头看向身旁这个活了百余年却依然笨拙的爱人,忍不住轻笑,又有些哭笑不得:“你要不还是说英语吧,香港人都能听懂英语的。”
亚瑟还是略有些懊恼,摆了摆手:“我会慢慢学好的。”
“辛苦了,船王大人。”Hwang喝着苏打水,笑眯眯的看着亚瑟,“不过三个月可以学成这样很不错了…如果你愿意,我今天陪你练粤语。”
“好啊。”亚瑟的眼睛笑起来像两个小月牙,“我们今天不让人跟着,就我们两个,像普通的高中情侣那样,好不好?”
Hwang揉了揉亚瑟的金发:“那么…我就陪你扮演国外来度假的高中生吧。”
飞机降落在HKG机场,两人没有拿很多行李,像两个普通的高中生,背着双肩包穿过熙攘的航站楼。Hwang的帆布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让她想起六十多年前圣士提反女中的木地板走廊。
出了航站楼。先打辆Taxi,前往Hwang记忆中的“阿柒冰室”喝早茶。
“阿柒冰室...”
站在九龙城寨公园前,Hwang的声音突然哽住。记忆中的铁皮招牌、吊扇转动的影子、加了蛋蛋叉烧饭、老板用报纸包着的菠萝油,都随着推土机的轰鸣消失在时光里。只剩下几株老榕树,还在原地投下斑驳的阴影。
二十年代初的香港,太平山下的渔火还未被霓虹取代。Hwang出生在那个咸腥的海风与鸦片烟混杂的年代,襁褓中的啼哭淹没在叮叮车的铃铛声里。
六十多年前的苏伊士运河战火纷飞时,金斯利家族的黑色轿车碾过皇后大道的碎石子,把她和母亲送回这片故土。那时维多利亚港的水还是清的,她和其他孩子不同,她格外安静,总爱趴在露台上,看帆船拖着夕阳的余晖驶进海湾。那时圣士提反女中的木楼梯会发出吱呀声响,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同学同她用粤语念“落雨大,水浸街”,而英文老师总夸她“blue eyes like the Victoria Harbour”。
那些年香港的夏天格外漫长。
她记得中环街市二楼冰室的三文治要加鲜茄汁,记得跑马地黄泥涌道那家绸缎庄的老板娘会留最新式的上海花边给她,更记得每个台风天后,和朋友们赤着脚在海边捡被浪打上来的贝壳,几人的家长在身后追喊“成何体统”。
如今那些笑靥都随岁月流散了。当年借她橡皮的同桌该是儿孙满堂,总罚她抄书的修女大概早已蒙主恩召。只有她还停在那年的蝉鸣里,珍珠发卡别着的鬓发不曾染霜,蓝眼睛中倒映的维港却已换了人间。
思绪被拉回,Hwang看着眼前九龙城寨公园的绿茵如洗,却像一帧被强行拼接的蒙太奇——她记忆里那个霓虹如血管般盘错的魔幻城寨,那些晾在铁网上的衣衫、阁楼飘出的白粥香气、巷口阿婆用报纸裹着的菠萝包,都消融在这片规整的草坪之下。
晨露沾湿了她的球鞋,恍若当年雨季踩过的积水:“我差点忘了…九龙城寨已经被拆了,那家冰室也应该不复存在了才对…”
“没关系。”亚瑟捏了捏她的手,“那我们就在附近吃点?”
两人走过宋王台站的小巷子,Hwang的帆布鞋踢到一颗玻璃弹珠——或许是某个孩童遗落的,又或许是从六十年前的街角滚来的…最后,两人在一家“德记冰室”里坐下。
“两位要点咩食嘅?”服务生抬头看到两人那精致漂亮的外国面孔,眼中闪过惊艳,视线又落到英港混血的Hwang身上,开口道:“鬼妹仔?”
这个称呼使Hwang想起1967年暴动期间,九龙城寨里冰室老板也是这样唤她。
“唔係啦~”Hwang和亚瑟找了个角落坐下,她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服务生,“我阿妈係香港人,我阿爸係英国人。”
亚瑟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菜单,又看看Hwang,有一些茫然无措。
Hwang贴心的用粤语帮他介绍:“来香港吃饭的话,虾饺、烧卖、叉烧包,都是必点的。”
“好,就呢些,虾饺、烧卖、叉烧包。”亚瑟用生硬的粤语说道,发音带着明显的外国腔调。
服务员忍不住笑出声:“先生,你讲嘅‘虾饺’,听起身好似‘龙虾饺’咁。”
Hwang连忙用流利的粤语解围:“唔好意思,我男朋友系外国人,粤语唔太好。”
“鬼妹仔,你哋睇起嚟仲係高中生…”服务员又看了看亚瑟,“今日唔去上堂吗?”
“啊呀,您可千万唔好打市民热线!我哋唔係呢边国际学校嘅学生。”Hwang笑眯眯的把菜单递给服务生,“我们是从国外过来的,当作毕业旅行啦。”
服务生感觉眼前的两位也并不像逃课的学生,这才拿过菜单,点了点头:“从海外过嚟嘅啊…你嘅粤语讲嘅可真好。”
Hwang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尖:“其实我喺呢边读过书嘅,喺圣士提反女子中学。”
“啊,我知道嗰学校,你係好学生哦。”服务生笑着离开,亚瑟也笑着看向Hwang。
“这么说,这边有你的母校?”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Hwang,香港的冷气是在开的太足,“读中学吗?”
Hwang披上外套,往床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是啊,还读过不止这一所…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真光中学、圣保罗男女中学,我都读过。毕竟我总是长大的比他们人类…慢一些。”
她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哀伤,抬头时亚瑟已经坐在了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橱窗倒影里,他们看起来就像任何一对高中生情侣:“以后不会很孤独了,我陪着你。”
服务生上了菜,两人用完了早餐,Hwang提议去旺角的一栋唐楼上看风景,那是她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顶楼能看到整个九龙。
然而当他们站在那栋记忆中的唐楼前时,Hwang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曾经斑驳的绿色铁门变成了锃亮的玻璃旋转门,门口挂着“精品酒店”的铜牌,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她恍惚间看到1967年的自己正从铁门里跑出来,校服裙摆飞扬,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钵仔糕。
“我们假装是住客,”Hwang拽着亚瑟的袖口,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应该可以蒙混过关的。”
可前台的大叔有着香港人特有的精明。他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你哋两个过嚟,让我睇下身份证。”
Hwang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毕竟——亚瑟那本印着“二十世纪初年出生”的护照自然不能示人,而她的新身份证上赫然是未满18岁。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她僵硬的嘴角,把那个勉强的微笑晒得发干。
“阿叔,我哋只系想去顶楼睇风景...”她的粤语突然带上了儿时的湾仔口音。
“你哋两个…仲係学生吧?”前台大叔打量着两人,“细路仔,叫家长嚟先!”
于是,又一个计划失败了。Hwang有些懊恼的走出唐楼,蹲在路边看着计划清单上面的事项发愁。
“要不…我们先去何文田那边?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公屋,然后再走着去旺角?”亚瑟轻轻拍了拍Hwang的肩膀。
Hwang抬头看向亚瑟,日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勾勒出他立体的五官。
出租车穿过红磡隧道时,Hwang望着窗外闪过的霓虹招牌。那些“XX地产”、“黄金楼盘”的广告牌下,曾经是她熟悉的士多店和凉茶铺。何文田的山坡上,新建的豪宅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些有着铁皮信箱的老屋邨痕迹。
好在,Hwang曾经居住的公屋还在,只是进行了翻新。
正值午休时间,理工大学和都会大学的情侣们正在林荫道上漫步,他们的笑声飘进车窗。Hwang突然想起,在那些不断转学的岁月里,她永远是最快离开的那个同学——来不及参加毕业礼,来不及收到纪念册,甚至来不及等木棉花开。
“到了。”Hwang将小费递给司机,指尖在钞票上轻轻一弹——这是她六十年前就养成的习惯,寓意“好运弹给你”。她说了几句吉利话,拉着亚瑟飞快的下了车。
何文田的公屋被富人的小区包围,奶油黄和薄荷绿色的墙皮在周围豪宅的玻璃幕墙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被时光遗忘的旧手帕。屋邨前的榕树下,老人们摇着蒲扇,几个年轻母亲正抱着婴儿在花坛边晒太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一张老照片的底片。
在Hwang和亚瑟经过一家小菜店的时候,Hwang忽然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黄美兰!”Hwang条件反射,猛地转身,看见菜店门口站着一位银发老妇人,佝偻的身形裹在碎花衬衫里,正用颤抖的手指着她。 。
“真嘅...真嘅係你!”老妇人踉跄着走过来,布满皱纹的手抓住Hwang的手臂,指甲缝里还沾着菜叶的汁液。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光彩,目光在Hwang年轻的脸上来回逡巡,又瞥向一旁金发碧眼的亚瑟,突然拽着两人钻进菜店,铁皮门‘砰’地关上,将阳光隔绝在外。
店内弥漫着生姜和干海带的气味。老妇人阿May坐在塑料凳上,泪水顺着皱纹的沟壑蜿蜒而下:“你一点都冇变...就像毕业典礼那天...”她哽咽着,从柜台抽屉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穿校服的少女,在圣士提反女中的木棉树下笑得灿烂。
“原嚟小时候你同我讲嘅,都係真嘅…”她老泪纵横。
Hwang也拉过那老妇人的手,眉间挂着怜惜:“好阿May…我冇想到仲能再见到你…呢些年你过得点样?”
“我一切都好,你放心……而你,你仲咁…咁好睇,和小时候一样。”阿May的眼泪如断了线,“呢位係…你男朋友吗?”
“佢啊…”Hwang笑着看了一眼亚瑟,“佢係我丈夫,同我一样嘅…年轻。”
两人叙旧了许久后,阿May带着他们重走儿时的路时,脚步竟轻快了许多。她指着公屋外墙新刷的油漆说这里曾经是她们偷偷涂鸦的地方,又指着便利店的位置说当年是卖红豆冰的推车。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修长的身影搀扶着一个佝偻的影子,像跨越了时空的合影,最终在公屋外面的过街天桥上同两人告别。
“从呢度坐升降机下去,沿着下面呢条小路走,经过前面嗰个医院嘅大楼到红磡,路边有个观音庙,你可以去拜拜。”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仿佛要把六十年的叮嘱一次性说完,又如同少女时期时一般,挽着Hwang的胳膊,絮絮叨叨的说着路线,“然后再往前走就到旺角,去逛逛女人街,然后可以再去庙街,嗰边嘅天后古庙闩门了,近排你怕係进唔去。”
Hwang摆了摆手道:“冇关系,我可以去铜锣湾嘅天后庙。”
阿May看着Hwang,笑着点头,眼角有些湿润:“美兰…我呢把年纪了,讲唔定边日就去了…你嘅秘密我一定会带进棺材里…只係……”
见她又些欲言又止,Hwang立刻拉住她的手,诚恳道:“你讲。”
“只係,你係我呢一生中最重要嘅朋友,咁多年从冇变过。”老妇人摇了摇头,“我只恨冇早点加到你嘅联系方式,我哋姐妹俩个仲能讲讲话。”
她抬眼看向过街天桥下飞快闪过的车辆,又看向Hwang:“宜家我嘅Whatsapp也加上你了,算係了了遗憾…我想,如果边日我离世了,你嚟葬礼睇睇我,好吗?”
Hwang心中涌起酸涩,张口欲言,话却堵在嗓子里,只得点点头。天桥下正好驶过一辆红色巴士,轰鸣声盖住了Hwang的哽咽。
亚瑟搂住她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粤语道:“你放心,佢会跟你经常联系嘅,我哋得闲了也过嚟睇你。”
阿May的Whatsapp联系人里终于有了“黄美兰”这个名字,头像是一张刚拍的合照——老人站在中间,两旁是永远年轻的旧友和她同样年轻的丈夫,背景是何文田公屋的奶油色墙壁,像一幅被时光祝福的油画。
寒暄几句后,阿May走向回屋邨方向的升降机,Hwang和亚瑟也走下了过街天桥。她回望向屋邨的方向,恍惚间,远处的扇铁门又变回了1967年的绿色栅栏,阿May还是穿着圣士提反蓝色旗袍校服的少女,她挎着书包,辫梢的发带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记忆里的香气突然涌上来——阿May母亲端出的叉烧包,油纸揭开时腾起的热气;周末早晨那碗猪脚饭,胶质在舌尖融化的绵密;还有云吞在清汤里浮沉的弧度,像她们年少时说不完的悄悄话。每一个味道都鲜活如昨,却已经隔着半个世纪的光阴。
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浸透了他亚麻衬衫的前襟。那些泪珠在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从她永远年轻的脸庞滑落,滴在水泥地上,转瞬就被香港潮湿的季风蒸发。
“我好像…永远在道别。”她的声音轻得像天桥下飞驰而过的电车带起的风。
从圣士提反女中的木棉树,到真光中学的图书馆;从阿May家门口的糖水铺,到如今这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拆除的公屋。每一个珍视的人,每一处眷恋的风景,最终都变成时光长河里遥远的倒影。
亚瑟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两个被时光遗忘的人,在这个平凡的黄昏,为一段终将逝去的友谊静静伫立。升降机运转的嗡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街角传来熟悉的吆喝声——
“钵仔糕,红豆馅嘅钵仔糕——”
就像六十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