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湾线,港中环,兜售的玫瑰花。
天星小轮,夕阳,和远处的海港。
太阳似乎在此刻熟透,缓缓沉入太平山山脊。从澳门回到香港的游船划开琥珀色的海面,在浪尖抛洒一串碎金,汽笛声惊起一群海鸟,翅膀掠过中环摩天轮的钢架。
两人买了票,坐上摩天轮。摩天轮缓缓升起,几乎可以看到整个香港。Hwang看着这座城市在黄昏中慢慢苏醒。
维港的对岸是什么?在那些熠熠生辉的高楼后,是曾经的九龙城寨,是曾经的公屋,是很多人被拆除了许久的家。
她辨认着一切回忆。
摩天轮升至最高的那一点,远处的夕阳摇摇欲坠,脚下的香港如同一片攀附生长的森林,杂乱无章。
他们在最高处俯瞰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
“永恒…其实是种缓慢的凌迟。”Hwang流下一滴眼泪,靠在亚瑟肩头
此时,摩天轮从最高点开始下降。
“人类用记忆对抗时间…”亚瑟的指节轻叩玻璃,“而我们用遗忘保护自己。”
Hwang想起上个世纪在巴黎认识的老图书管理员。那个总爱在莎士比亚书店角落打盹的老人,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真羡慕你啊,小姐。”
当时她以为指的是自己不会褪色的容颜,如今才明白,老人羡慕的是她永远拥有“下一次机会”——下一个520,下一次爱上某个人,下一次看木棉盛开,下一次在某个街角重获新生。
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囚禁?
那些她爱过的人们——阿May,冰室的老板,圣士提反女中的修女——都如同岸边沙堡,被潮水一次次带走。
中环的霓虹开始吞没夕阳的最后一丝余韵。亚瑟从身后环住Hwang,两人一起望着玻璃上重叠的影像——他永远年轻的面容映着二十世纪初年出生的灵魂,她湛蓝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百多个春天的雨。
“我们像不像被装进琥珀的虫子?”Hwang突然问。
亚瑟将下巴搁在她肩头,这个动作让他们看起来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
“不,”他纠正道,“我们是观察琥珀的人。”
摩天轮即将抵达地面,Hwang看见排队的人群中,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正仰头望着他们。就像1967年的阿May,就像1923年的自己,就像无数个终将成为回忆的瞬间。
永恒不是恩赐,是责任。
而他们,他们注定要不断告别,不断重逢,像灯塔守望海浪,在无尽的轮回中打捞那些即将湮灭的故事。
摩天轮载着两人回到地面,在永恒与刹那的缝隙里,她突然抓紧亚瑟的手。至少此刻,他们还能为一场平凡的日落心颤,还能为某个即将消逝的背影流泪。Hwang挽着亚瑟的胳膊走在人群中,抬头看向摩天轮最高处的那个玻璃小间,也许那里正坐着一对情侣,她衷心的祝愿他们——能够幸福。
两人沿着小巷一直走,吃着路边的小店,走到累了,打一辆Taxi回了浅水湾的平层,那是Hwang在香港的家。
夜风裹挟着海浪的气息,轻轻掀动落地窗前的纱帘,智能感应灯一盏盏亮起,Hwang穿上拖鞋踏进门廊。
投影仪在墙面投下摇曳的波光,十几只水母状的全息影像在空气中浮动。而最中央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斑驳的铁皮饼干盒——1957年香港太平馆饼家的限定款,盒盖上还留着Hwang小时候用发簪刻的歪扭字迹:HWANG。
“你居然…把这个都找到了。”Hwang快步走过去,蹲在茶几前轻抚那个盒子,然后将其打开。盒子里是些称不上浪漫的物件:半张被海水泡褪色的圣士提反女中成绩单、1963年的旧船票、阿May当年写给她的已经脆化的纸条...
亚瑟走到她身后,为她理好头发,开口道:“可惜今天的计划…几乎全部泡汤了。”
“没吃到‘阿柒冰室’的叉烧饭,没登上唐楼俯瞰九龙,天后庙也关门…”他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细数着那些未竟的期待。
“我知道今天有多么不完美。”Hwang站起身搂住了亚瑟,“没找到记忆里的冰室,被当成逃课的学生,阿May她也已经迟暮。”
“但是…”她描摹着亚瑟的眉眼,“就是因为我们这一生不完美,遇见你,才会变得完美。”
亚瑟的笑声震动着胸腔,他一把将她抱起,两人跌进沙发时惊起几只全息水母。那些发光的生物在空中游弋,将斑驳的光影投在1957年的饼干盒上:“这就是你的答案?”
“嗯。”Hwang搂着他,“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快速的老去,但至少——”
“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亚瑟接过了她的话。
午夜23:59,浅水湾平层的主卧只亮着一盏暖黄的床头灯。Hwang蜷在亚瑟怀里,指尖无意识的在他胸口画着圈。
“520要结束了。”她突然说。
亚瑟手中的遥控器有些失灵,窗帘卡在三分之二处,露出香港海边的夜色。他索性将遥控器抛向沙发,翻身时带起一阵雪松香的风,把Hwang完全笼在身下。
“英国有时差,伦敦现在才下午四点。”他含住她的耳垂,鼻尖萦绕着玫瑰的香气,“我们还有...”怀表从床头被捞过来,表盖弹起,亚瑟扫了一眼,“…..整整八小时。”
Hwang轻笑着抚上亚瑟的脸颊:“520快乐,我的船王大人。”她用粤语呢喃,每个音节都裹着荔枝般的甜。这比任何咒语都灵验,瞬间击穿了对方百年来练就的从容。
亚瑟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520快乐。”他抵着她额头回应,生涩的粤语混着温热的雪松气息。窗外最后一点星光穿过窗帘缝隙,恰巧照亮她耳尖的红晕。
智能家居突然恢复运作,窗帘缓缓合拢的机械声里,电子钟的数字跳转为00:00。亚瑟在绝对的黑暗中准确找到她的唇,如同那年在海神之子号的劫难后,两人在昏暗的房间内相拥亲吻来庆祝劫后余生。
“那么现在可以...”他的轻笑震动着相贴的胸膛,“祝521快乐了。”
Hwang的回应被吻封缄。
客厅的月光照亮茶几上那张泛黄的太平馆饼家广告单,上面印着“最佳赏味期限:永恒”。
正因人生充满遗憾,与你共度的每一刻,才成了最完美的永恒。
而正是因为永恒太过漫长,才要把每个520都过成初遇。
嘘——
如果…你此刻正被爱意环绕,或者你正勇敢的爱着某人,那么他们都会祝你:520快乐,521快乐,在短暂的人生中,创造属于你们的永恒。
至于现在的蒙哥马利先生与金斯利小姐嘛……
他们大概不希望被打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正在练习用一百种语言说“我爱你”,从今夜直到永恒。
最后,是作者的祝福了。
听起来有些突兀,但请听我诉说。
其实520、521特辑中,我冥思苦想,将他们度过这一天的约会地点选在哪。本想写故事开始的威尼斯,或写金斯利庄园所在的英国苏格兰,再或者写在亚瑟的私人小岛上…我并不怕描写失真,因为我所写过的地方几乎都被我踏足过。
可我最终选择写在香港,我的家乡,也是我笔下Hwang的家乡。
我看得到这些年因为政策的变化,让香港在很多方面走着下坡路。我会想到昔日那个遥遥领先的大都市,我会看着窗外的夜空、远处尖沙咀和港岛的一栋栋大楼感到忽然一阵伤感,却也无可奈何,无力阻止,只能任其翻云覆雨。
我选择最终选择了去写香港的过往,香港繁华之下的破衣烂衫。
那些句“来不及”,那些“辗转”何尝不是写给我自己。我从小就走过很多个不同的国家,接受不同地区的教育,学不同的语言…我来不及参加加拿大Country Day School的毕业典礼,来不及收到法国朋友的纪念相册,来不及和北京的前女友说分手,来不及等到香港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的花开,然后就要离开。
很多时候,我会忽然的想起以前的朋友们,但是我们好像永远在去不同地方的路上,像地铁站往两个不同方向疾驰的列车,永远在挥手道别。
所以,我万分感谢你们看完我的文字,并从字里行间,看到我、认识我。
虽然作者没有和亚瑟、Hwang他们一起在浅水湾,但请你们还是务必要收下这份借着维多利亚港的月色、来自香港西九龙、何文田的祝福:
当维多利亚港的最后一盏霓虹熄灭,当天星小轮的摩天轮转过最后一格刻度,当520的最后一秒沉入太平山背面——
愿你们的爱,不必同我笔下的二位一样漫长,却要比他们的更加鲜活。
520快乐,521也快乐,往后更要快乐。
谢谢你们,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