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灰墓碑，孟云亭跪在祖父坟前，掌心死死攥着半块碎玉。三日前，他还在金陵城最大的古董行“聚宝轩”当朝奉，如今却成了同行嗤笑的话柄——那方被鉴定为赝品的汉代玉璧，经京城大收藏家验看，竟是真品中的绝品。
“孟先生，您看这青釉莲花尊......”学徒阿福捧着件瓷器欲言又止。孟云亭摆摆手，瓷胎釉色在指腹流转的触感忽远忽近。自打半月前误判了那件玉璧，他的眼力便像蒙了层薄雾，连带着掌柜的冷眼、妻子的埋怨都变得影影绰绰。
山道忽起松风，惊起两三灰雀。孟云亭望着雀影掠过坟茔新培的黄土，忽然想起幼时祖父握着他的手临《心经》。“云亭啊，古物经千年流转，最后不过归于尘土。”老人枯槁的手指拂过唐代三彩马，“可你看这釉色里的裂纹，像不像佛陀说的无常？”
“施主眉间结着生死劫。”苍老声音惊破回忆。孟云亭转头，见个布衣老僧拄着竹杖立在松荫下。僧袍补丁摞补丁，偏生腰间悬着块残破玉珏，沁色斑驳如泪痕。
“大师说笑，不过是生意场上的龃龉......”
“秋蝉不知冬雪寒。”老僧轻笑，竹杖点地发出空响，“施主可知这玉珏来历？”不待回答便自顾自道：“唐时长安城永宁坊，有位玉匠为亡妻雕双凤佩。未料突厥破城，佩碎人亡。三百年前，贫僧在龟兹荒漠拾得此玉。”
暮色漫过碑林，老僧解下玉珏递来。孟云亭指尖触到裂痕，忽觉千年光阴在掌纹里奔涌。那些被战火碾碎的相思，被黄沙掩埋的执念，此刻都凝在冷玉的温度里。
“真作假时假亦真。”老僧合掌，“施主不妨往栖霞山寻座破庙，檐角悬着铜铃的便是。”说罢踏着满地松针飘然远去，青灰色僧衣渐与暮色相融。
秋深时，孟云亭当真在栖霞山西麓寻见那座古刹。断墙残垣间，唯有铜铃在风中叮咚，声如碎玉。他倚着半截韦驮像打盹，忽被山雨惊醒。雨水顺着残缺的飞天壁画流淌，将北魏画工笔下的莲花洗得愈发鲜艳。
“孟施主别来无恙？”空明禅师提着陶壶从雨帘中走来，壶嘴腾起的热气裹着陈年普洱的沉香。老僧盘坐在斑驳的蒲团上，将滚水注入粗陶茶盏：“且看这茶水。”
茶汤在盏中回旋，浮沫聚散无常。孟云亭望着自己映在茶汤里的倒影，忽觉那些纠缠半生的荣辱得失，不过杯中幻影。“大师，若生死皆空，我们为何还要......”
“且听。”空明禅师指向檐角铜铃。山风掠过时，铜舌轻叩铃壁，清音如露滴幽潭。“铃动？风动？”老僧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当年达摩东渡，船过泉州港见渔民撒网，网起时空，网落时满。”
孟云亭心头微震。他想起昨日在城南当铺，见个妇人典当家传玉镯。那镯子分明是前朝古物，妇人却当赝品贱卖。他本欲点破，话到嘴边却成了句“纹路倒是别致。”
腊月里，孟云亭在秦淮河畔支起小摊。某日收来方残破的端砚，砚底刻着“借假修真”四字。他摩挲着被墨渍沁透的石纹，忽然大笑。翌日摊前挂起新幌——“真赝阁”。
来年清明，孟云亭重返祖坟。新栽的松苗已抽嫩枝，他盘坐在祖父碑前，掌心托着当年那半块碎玉。山风掠过时，忽觉满耳松涛皆是梵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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