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春

他每日清晨总在庭院中练剑。

天色刚刚透出微白，晨露未晞，空气里飘浮着清冽寒凉的气息。他身形起落如松涛起伏，剑锋掠处，划开薄薄晨曦。寒光在手中吞吐，剑尖搅动空气，发出细微而清越的铮鸣。院子角落，几株春花正开得绚烂而娇嫩，粉红浅白，新绽的花瓣如同婴儿初醒的肌肤，薄薄裹着剔透露珠，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洇开。

我常立在廊下，默然静观。那天他正练至酣畅处，剑势如蛟龙出水，剑风劲疾扫过花树。然而，刹那间，风过之处，几片花瓣惊惶失措般离枝飘落，悠悠荡荡，如同被命运之手骤然摇散的蝶翼。他身形猛然一滞，剑势骤然收敛，那剑光在空中凝滞，仿佛时间也随之停顿了刹那。他鼻尖沁出细密汗珠，眼神却越过剑尖，直直投向那几片零落于泥土的柔弱花瓣。他剑尖微颤，如被无形丝线勒紧，剑上寒光倒映出他微蹙的眉头——剑风卷处，竟真伤了春花。

自那天起，庭中剑声便消歇了。

他依旧起得很早，只是手中所执，不再是那柄寒光凛冽的剑，而换成了一把笨拙的木瓢。他轻缓步至花树之下，舀起清冽的井水，小心翼翼浇灌花根。他浇水时，臂膀亦如练剑般沉稳，手腕翻动间，水流亦如剑势般精准，水丝轻柔垂落，竟无一滴惊扰了枝头娇嫩的花苞。

花开得愈发浓烈时，他更在树下郑重安放了一只宽大的铜盆。偶有微风拂过，花瓣无声飘坠，便轻轻落进盆中。铜盆里花瓣渐渐堆积，淡香与铜锈的气味微妙交融，竟生出一种无言庄严之感。他久久立在盆边，宽袖麻衣在风中微动，目光垂落于盆中——仿佛凝视的并非残花，而是某种永恒流逝、又被他悄然接住的时光碎片。

我心头却隐隐浮起一丝不解：一个执剑的人，为何竟畏惧一缕微弱的风？那风不过是剑的影子，而花，终究是花罢了，朝开夕落，何惧之有？我少年意气如剑未开锋，怎知柔弱的重量能压住刚劲的臂膀？那剑风扫落的几片花瓣，悄然拂去了他心中某处看不见的尘埃，显露出另一个世界——那里，斩断之易，远不及守护之难。

多年之后，当我亦历经人世风霜，在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忽又想起了他。他那柄收起的剑，从此再未发出过声响，它静默于鞘中，却仿佛在我心底磨砺得更加清晰。我恍然彻悟：他那倏然收敛的剑锋，那怕伤春花的迟疑，哪里是怯懦？那恰恰是剑客登临了无人能及的境界。他手中剑锋虽敛，心间却早孕育了一柄无刃之剑——这剑无须挥动，不事征伐，只以敬畏之心守护着尘世间一切易逝的温柔与美。

剑客收锋，并非弃绝锋芒，而是将锋芒内化，化作了对万物的慈悲。原来世间至高的力量，并非劈开混沌，而是守护那混沌中刚生出的脆弱花朵；最深的禅锋，无须斩落什么，它只是温柔地懂得，为何要“怕”。

那柄剑，最终成了他庭院里最沉默的春泥，无声护着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