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爱看他，独个儿倚着那株苍苍古树。浓密的树荫筛下碎金，落了他一身，他竟如树皮上生出的一个静谧的树瘤，沉在光阴里，一动不动。

“你看不到我，也找不到我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像从树影深处浮出的游丝，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我一时怔住。明明他就在那儿，清晰分明，身影被阳光拓印在粗糙的树皮上，轮廓分明，哪里会寻不见？

念头未落，他却倏然回头，嘴角先漾开笑意，那笑纹像石子投入深潭，一圈圈扩大，直至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他飞快地朝我扮了个鬼脸，夸张地吐出舌头，眉眼挤作一团，那样子实在可恨又可爱。未等我反应，他已大笑着跳开：“笨蛋！笨蛋！”笑声清越，撞碎了凝滞的空气，人已如受惊的雀儿，倏忽间跃入巷子深处晃动的光影里，再难觅踪迹。徒留我立在原地，心腔里鼓荡着一种微妙的失落。

唉，他依旧如此自由，像一缕不羁的风，轻易便从指尖溜走，从视线里遁形。

可那影子分明还在心头晃着。后来一次，我悄悄尾随他至老槐树下。他仰面枕着虬结的树根，眼睫低垂，似是睡着了。风过林梢，树叶筛下的光斑在他脸上游移，如同金色的鱼群。我屏息，悄悄靠近，指尖几乎要触到他微颤的睫毛。

“笨蛋……”一声含混的呓语却从他唇间溢出，惊得我指尖一缩。他并未睁眼，只是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仿佛沉在某个隐秘的甜梦里，声音轻得像草叶上的露水悄然滑落：“……那是因为，我把自己放给万物了呀”

那低语如羽毛飘落，却沉沉坠入我心底的湖，漾开无声的涟漪。原来如此。我凝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又抬眼望向那株沉默的老树，望向枝叶间流泻的天光，望向风拂过时整片摇曳的绿意。原来他并非消失，而是将自己拆解、弥散，融入了这一片无言的生机里。

从此，我的目光便不再执着于追寻那树下具体的轮廓。当风穿过回廊，卷起微尘旋舞，我知晓那旋涡里必藏着他顽皮的气息；当骤雨初歇，屋檐的水滴敲打青石板，叮咚作响，每一颗剔透的水珠里都映着他狡黠的眼波；当暮色四合，归巢的鸟雀掠过被夕照染红的层云，那翅膀扇动的气流里，定有他自由的笑声在回荡。

万物有了他的灵息。他不再仅仅是他。他是风动的叶，是穿林的响，是晨光里消融的薄霜，是暮色中归鸟的翅膀掠过的微凉。他把自己拆解了，均匀地撒播给周遭每一寸呼吸着的存在。于是，每一缕拂过面颊的风，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每一滴坠落的雨，都敲打着他心跳的节拍；每一片旋转坠地的叶子，都拓印着他转身时衣角的弧线。他不再是一个可以被目光钉在原地的实体，他成了流转本身。

我渐渐松弛了目光的绳索，不再徒劳地试图捆缚那个总在溜走的影子。执拗的网，终究捕不住无形的水与流动的风。学着松开指间的力道，让心沉静下来，沉入万物吐纳的节奏里。这时，某种奇异的充盈感，反而从四面八方悄然漫溢上来，温柔地包裹住我。

终于明白，他那句“你看不到我”，并非冰冷空洞，而是一把钥匙——他早已悄然推开一扇无形的门，将自己彻底交付给这浩荡不息的风与光。他成了无处不在的讯息，是季节流转时无声的旁白，是万物低语里一个永恒的叠句。

我不再追寻那个具体的身影。心念空明之际，却仿佛听见万物深处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带着阳光晒透草叶的暖意，轻轻叩击耳膜：

“现在，你看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