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打在裴惊澜的玄色剑鞘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指尖那截断裂的黑发已被攥得温热,仿佛还残留着主人身上那缕清冽又带着魔息的冷香——那是李玉离独有的气息,曾在无数个对峙的瞬间钻入他的鼻腔,如今却成了系在他心头的一根刺,稍一动弹便疼得尖锐。
“主子,往这边追吗?”周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犹豫。他刚收剑入鞘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并非因为惧怕,而是方才那抹在火光中闪过的、属于华安的侧脸,让他喉间发紧。方才混战里,华安的短匕明明已抵在他心口,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半寸,只划破了他的衣襟,那瞬间她眼底的挣扎,像根羽毛似的搔在他心上,痒得心慌,又酸得发涩。
裴惊澜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着前方那片被魔气浸染的桃林。方才李玉离就是在这里消失的,那片骤然腾起的黑雾太过刻意,像是在遮掩什么。他屈指弹了弹剑身,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像是在应和他此刻翻涌的情绪。
“她在怕什么?”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破碎。魔域公主李玉离,从来都是张扬凛冽的,哪怕是身陷重围,眼底也只有桀骜的火焰,何曾有过这般仓促逃窜的模样?方才那串未散的黑色火焰,是她的本命魔火,寻常时候绝不会轻易动用,更不会用来遮掩行踪——除非,她要护着的东西,比她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周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桃林深处影影绰绰,落满了被烧焦的桃花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甜香,混杂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诡异得令人心悸。他想起方才华安护在李玉离身后时,那只紧紧攥着一个锦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显然是拼了命要护住怀里的东西。
“方才华安姑娘怀里……似乎抱着什么。”周遇迟疑着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那道浅浅的伤口,“像是个盒子,用结界裹着,魔气很重。”
裴惊澜的眼神骤然一凛。结界?以李玉离的修为,寻常结界根本无需华安费心去护。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说魔域禁地失窃,丢了一枚封印着上古魔器的“锁魂盒”,而看守禁地的长老,正是被本命魔火焚烧致死——那火焰的气息,与方才地上残留的黑色火焰,分毫不差。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疼。他想起十月前在天界瑶池初见时,李玉离还是个偷喝了仙酒、脸颊泛红的少女,抱着一支刚折的桃花,睁着清澈的眼问他“人间的桃花是不是也这样好看”。那时她眼底没有魔息,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明媚,像极了此刻被碾碎在脚下的、尚未完全焦枯的花瓣。
可现在,她是魔域公主,是他奉命缉拿的叛贼,是手里沾了无数仙门修士鲜血的魔头。而他,是天界最年轻的战神,是肩负着斩妖除魔重任的裴家继承人。他们之间,早就隔着血海深仇,隔着仙魔殊途,隔着无数具白骨累累的尸身。
“追。”裴惊澜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像是淬了冰。他提剑迈步,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步都踩碎了地上的桃花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周遇心头一紧,连忙跟上。他看着裴惊澜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他知道主子对李玉离的心思,那些藏在剑拔弩张下的暗流,那些在对视时悄然流露的复杂情绪,他都看在眼里。可他更清楚,从李玉离三年前亲手杀了天界派去议和的使者开始,从裴惊澜的亲兄长死在魔域的铁蹄下开始,有些东西就已经死了,死在了漫天火光里,再也回不来了。
桃林深处越来越暗,魔气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缠绕在两人周身,带着刺骨的寒意。裴惊澜的剑身在黑暗中亮起一道清冷的光,劈开前方挡路的枝桠,那些被剑气扫过的桃树瞬间枯萎,落下一地灰败的叶子。
忽然,他脚步一顿。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散落着几片撕碎的衣角,是魔域侍女常穿的青灰色布料。而在那布料旁边,有一滴尚未干涸的血迹,红得发黑,带着浓郁的魔息——是华安的血。
周遇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两步,蹲下身去查看那血迹,指尖刚要碰到,却被裴惊澜一把拉住。
“有陷阱。”裴惊澜的声音低沉,目光扫过四周。只见那些看似杂乱的枝桠,其实是以一种诡异的阵型排列着,隐隐构成一个锁灵阵的轮廓,而阵眼,正是那滴血。
“她们是故意留下的。”周遇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阵法,而是因为这分明是弃车保帅的做法。华安留下自己的气息引开他们,是为了给李玉离争取时间逃走。
裴惊澜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滴血,眸色深沉。他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李玉离带着锦盒想要突围,华安为了护她,故意受伤留下踪迹,引开追兵。就像很多年前,在天界的诛仙台上,他也曾为了护一个人,生生挨过三十三道天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忽然想起李玉离曾在对峙时,笑着对他说:“裴惊澜,你我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想护的人,不惜双手沾满鲜血。”
那时他只当是她的狡辩,是魔头的歪理邪说,可此刻,看着地上那滴为了护主而留下的血,他忽然觉得,或许她说的是对的。
只是,他们想护的人不同,站的立场不同,所以终究只能是敌人,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破阵。”裴惊澜的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了周遇的思绪。他抬手挥剑,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劈阵眼,“她们跑不远,追上去。”
剑气落在阵眼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锁灵阵瞬间被破,那些排列诡异的枝桠纷纷断裂,散成一地木屑。周遇连忙跟上,看着裴惊澜决绝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他知道主子心里不好受。每次与李玉离交手,主子看似步步紧逼,实则处处留手,否则以主子的修为,李玉离早已不是对手。可这一次,不一样了。禁地失窃,魔器现世,这已经不是私怨,而是关乎三界安危的大事,主子再也没有留手的理由了。
穿过桃林,前方出现一道狭窄的峡谷,谷口阴风怒号,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
裴惊澜的眼神一厉,提剑追了上去。周遇紧随其后,心里却乱糟糟的。他想着华安的伤口会不会很严重,想着她此刻是不是也在某个角落疼得发抖,想着她方才在火光中看向他的眼神,到底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峡谷里更暗了,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谷中回荡,敲打着沉寂的石壁,也敲打着各自的心事。
裴惊澜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能感觉到,前方那缕属于李玉离的冷香越来越清晰,还有……那锦盒上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上古魔气。
他知道,很快,他就要再次面对她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犹豫,不会再留手。
因为他是天界战神,她是魔域公主。
因为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回头路。
谷尽头的微光越来越亮,隐约能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扶着石壁往前跑,青色的裙摆上沾着血迹,正是华安。而在她前方不远处,那道红色的身影跑得踉跄,显然是带着锦盒,耗费了太多魔气。
“李玉离!”裴惊澜的声音在峡谷中炸开,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
前方的红色身影猛地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火光中,李玉离的脸上沾着血迹,发丝凌乱,平日里总是带着桀骜笑意的眼底,此刻却一片冰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锦盒,像是抱着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裴惊澜,”她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血腥味和决绝,“你终究还是追来了。”
裴惊澜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在桃花树下见过、也曾在诛仙台上对峙过的女子,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比这峡谷还要遥远,比隔着仙魔两界还要遥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犹豫,所有藏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情愫,都该彻底斩断了。
就像他掌心那截断裂的黑发,再也无法复原。
“束手就擒吧,李玉离。”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长剑直指她的胸口,“把锁魂盒交出来,我可以饶华安一命。”
李玉离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峡谷里回荡,带着几分苍凉,几分嘲讽。
“饶她一命?”她看着他,眼底的冰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翻涌的火焰,“裴惊澜,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说这句话?”
她抬手,黑色的火焰在她掌心腾起,映得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今日,要么我带着锁魂盒走,要么,你我同归于尽。”
风声在峡谷里呼啸,卷起两人之间的空气,带着血腥与桃花烬的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牢牢困在其中。
裴惊澜看着她掌心跳动的黑色火焰,看着她眼底那不容置喙的决绝,缓缓抬起了剑。
剑峰上的寒光,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他们的故事,注定要在血与火中,走向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