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里的喧闹终于歇了,酒杯碰撞的脆响、放肆的笑语,都随着人影散去而沉寂。多数人带着微醺的满足,回房睡了。
桃小夭却了无睡意,她一个人踱到甲板上。风立刻缠上来撩起她的长发,她伸出手扶住冰凉的金属栏杆,指尖传来一阵沁人的寒意。
眼前是望不到边的墨色海面,只有碎裂的月光,在起伏的浪尖上不安分地跳动、碎裂、又聚拢。
可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却是方才舱内的光景——尤其是……那琴声铮铮,剑影翩跹的一幕,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睡不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这空旷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桃小夭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惊跳着回过头。
月光下,那人一身白衣静静立着,不是白愁飞是谁?
清冷的月华并不柔和,反而锐利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在他衣袂边缘晕开一层近乎不真实的银光。
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与这夜色、这大海融为一体,又仿佛遗世独立,带着一种触碰不得的孤峭。
“白公子……也没睡?”桃小夭定了定神,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白愁飞慢慢踱步过来在她身旁站定,同样望向那片被夜色吞噬的大海。“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船舱里闷得慌。”
桃小夭点点头。这时代的船舱室狭小,人一多空气自然流通不畅,确实憋闷。
一时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风掠过桅杆的呜咽,伴随着船体被波浪推动时,木头发出的轻微、持续的“吱呀”声。
静默中,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得缓慢而粘稠。
“白公子,”终究是桃小夭先开了口,“你相信……这世上,有前世今生吗?”
白愁飞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你……为何忽然问这个?”
桃小夭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我啊,从小就总做一些……奇怪的梦。”她顿了顿,“梦里……总是会出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公子。”
白愁飞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但他依然沉默着。
“他和你一样,喜欢穿白衣。” 桃小夭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总是看不清他的脸,模模糊糊的,隔着一层薄雾。但我……却好像亲身经历了他的一生。”
“他……是个极有抱负的人,心气也极高。他曾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想做这江湖里最耀眼的那一团火,哪怕……哪怕最终会燃尽自己,化为灰烬。”
桃小夭想起了那个既定的结局,那个属于白愁飞的,辉煌、决绝,却又令人扼腕叹息的结局。
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出一片迷离的光晕,也映出了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隐隐的悲伤。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如同惊雷乍响,劈入了白愁飞的脑海。
他身形剧烈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霍然扭头,目光如利箭,直直钉在桃小夭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骇浪般的震惊。
“你……你怎么会知道?!” 白愁飞极力想维持镇定,可声线里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句话,是他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信念,是他孤寂长夜里支撑自己的脊梁!
桃小夭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眼神却依旧温和,“我告诉过你,我看到了他的一生,如浮光掠影,却又刻骨铭心。”
白愁飞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呼吸都变得滚烫而艰难。从未!他从未对任何人剖白过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更是他灵魂深处的烙印,是他对抗这世间庸碌的唯一慰藉。
“你……究竟是谁?!”
桃小夭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想要这江湖,按他的规矩运转;想要这世人,在他脚下称臣。为此,他舍弃了太多……” 她顿了顿,似有一声轻叹逸出唇边,“今生,惟愿他能如鹰击长空,扶摇直上,得偿所愿吧。”话音落下,她才缓缓抬眼,重新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彻底怔住了。他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像,呆立原地,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思绪,都在对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中,化为了齑粉。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翌日,天色未明,晨曦尚在远山徘徊。
白愁飞猛地睁开眼。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合眼。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桃小夭那张脸,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萦绕不去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动作急促地披上外衣,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桃小夭的房门前。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白愁飞指尖微动,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房间里,空空荡荡。
清晨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棂,洒在冰冷的地面上,照亮了飞舞的微尘。
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白愁飞的心骤然向下一沉,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起信纸颤抖着展开。
素白的纸上只有一行清秀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字迹:
“小白,有缘自会相见。”
简简单单七个字,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狠狠剜去了他心口的一块肉。他死死攥着那薄薄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泛出骇人的青白。
信纸下,还压着另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
京城,宇宁庄园。
另一边,桃小夭策马疾驰,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回了京城。
她没有片刻停留,径直驱马前往宇宁庄园。
推开庄园厚重的木门,看着眼前熟悉又空旷的庭院,桃小夭长长伸了个懒腰。
这偌大的庄园空无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着实冷清了些。看来,还是得添些人手才行。
打定主意,桃小夭换下风尘仆仆的劲装,套上一身最普通不过的棉布衣裙,稍作遮掩,便朝着京城最大的人市——骡马市胡同走去。
这年头,人命如草芥,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繁华背后藏着无尽的腌臢。人市里,买卖人口就跟挑选牲口没什么两样,吆喝声、哭喊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刺耳又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