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烛泪烫

西洋钟敲响七下时，李一桐在绣房角落的铜盆里瞧见了自己晃动的倒影。田老爷特意嘱咐今晚要给小姐赶制赴宴的云肩，烛台上积着新蜡，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像匹被钉在墙上的月光缎。

走廊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田曦薇带着醉意的笑声。李一桐捏着银针的手一颤，针尖在指尖洇出珊瑚珠似的血点。她含住手指转身时，看见田曦薇倚着雕花门框，巴黎蓝的绸缎睡袍滑落半边肩膀。

"李师傅还在熬鹰呢？"田曦薇晃了晃手中的白兰地酒杯，冰块撞着杯壁发出碎玉声。她赤着脚踩过满地月光，绣鞋尖上缀的东珠在暗处幽幽发亮，"父亲总说苏绣养性，我看倒是养出个木头美人。"

李一桐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混杂着雪茄的苦香。绣绷上未完工的百鸟朝凤图被酒液溅湿了一片，翠羽金翎顿时洇成混沌的墨团。她慌忙去抢救绣品，却被田曦薇突然抓住手腕。

"这些劳什子..."田曦薇的拇指按在她腕间跳动的脉搏上，"比活人还金贵？"她发间别着的钻石发卡突然坠落，在青砖地上滚出星星点点的光。

李一桐望着她被酒精染红的眼尾，忽然瞥见睡袍领口处暗红的灼痕。那处破损边缘焦黑，分明是火星舔舐过的痕迹。她想起昨日路过书房时闻到的焦糊味，还有管家慌忙倒进荷花池的灰烬。

"您不该碰洋人的烟。"她抽回手，声音轻得像绣花针落地，"上月王掌柜家的三小姐..."

田曦薇突然笑出声，抬手扯开睡袍系带。李一桐慌忙闭眼，却听见丝绸摩擦的簌簌声。再睁眼时，对方胸口赫然露出玫瑰纹身——不是刺青，而是用朱砂混着金粉绘就的图案，在烛火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天演论》的页码。"冰凉的指尖划过她发烫的耳垂，"严复先生译到'物竞天择'这章时..."田曦薇突然收声，因为李一桐的银针正抵在她锁骨下方。

绣娘的手稳得惊人，针尖悬停在绘着花萼的位置："小姐若不想这秘密变成真的刺青，还请安分些。"烛火爆出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宛若皮影戏里交颈的鹤。

更漏声穿过回廊时，田曦薇突然握住她执针的手。玫瑰纹身随着呼吸起伏，像团被困在雪原上的火。"李一桐，"她第一次唤她全名，"你知道女子书院的后墙有多高吗？"

窗外惊起夜鸦，扑棱棱撞碎满地月光。李一桐低头收拾绣篮时，发现最底层躺着一枚烧焦的铜纽扣，边缘还粘着半片印有"女学"字样的纸屑。她想起前日《申报》上女子学堂遭查封的新闻，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田曦薇离开时故意打翻了烛台。火舌卷住绣坏的百鸟朝凤图，将金线烧成蜷曲的灰蛇。李一桐赤手拍打火焰时，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铜盆沿上，裂痕顺着春带彩的纹路蜿蜒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