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走进函瑞的病房，函瑞的主治医师突然把我叫了出去。
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医学术语，我听得头昏脑胀，几次摆手想让他停下，可他坚持说：“对不起，这是我的职责。”
等到他终于唠叨完后，我深吸一口气，说：“医生，你就告诉我，做手术与不做手术的风险分别是什么。”
“做手术，成功率为百分之七十，但可能以后都得插管，最坏的结果就是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不做手术，病人至多再活五个月，期间可能会迅速呼吸衰竭。”
“你明天和病人以及其家属商量一下吧，如果同意手术，就后天下午进行。得抓紧时间考虑啊，过了那一天估计就没有身体条件做了。”
我谢过医生，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回了病房。
我凝视着函瑞的睡颜，想着，如果做了手术，真的出现了最坏的结果，我天天都只能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呼唤他，拥抱他，给他按摩手脚，跟他讲点趣事，他都不会有任何回应。我的耐心有没有可能会逐渐消耗殆尽，甚至最后狠心抛弃他一走了之？那么，我永远不可能会原谅自己，我的后半辈子注定会在痛苦中度过。
但要是不做手术呢？
他可能会跟医生说的活五个月，也有可能活一个星期，甚至明天就离我而去……我不敢往下想了，眼泪又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哭着哭着，我又趴在床边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函瑞还没醒呢，他的父母来了，我委婉的告诉他们医生跟我说的话，话音刚落，函瑞的母亲就抓住我的手，颤抖着声音说：“做手术，一定要做，就算瑞瑞真的变成植物人了，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他……我……不能……没有……他……他才……三十岁……不到……”
函瑞的父亲一边顺着她的背，以免她又因为情绪激动昏厥过去，一边对我说：“我也想让孩子做手术啊，但是……孩子自己愿不愿意啊……瑞瑞是个孝顺孩子，怎么忍心让我们俩这么大年纪还要天天往医院跑啊……”
的确，这半年多下来，函瑞的父母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头发从斑白到了花白，背也佝偻了不少。我鼻子一酸，正想着怎么安慰他们，却听见函瑞很轻的呻吟了一声。
我们仨连忙跑到病床前，函瑞的母亲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函瑞的脸，轻轻的唤着他：“瑞瑞啊，妈在呢，你就听妈的话，做手术，好吗？我和你爸身体硬朗着呢，别担心我们啊……”
函瑞闭了闭眼，一滴清亮的泪从脸上滑落，微微摇了摇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凑上前，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说：“别怕，我在。”
函瑞又眨了眨眼睛，用眼神示意我再近一点，我依他的做，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见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扶我坐起来一下。”
我赶忙调高病床的角度，并给函瑞背后垫了个枕头，好让他靠着舒服些。他看看他的父母，又向我努努嘴，虚弱的说：“你带我爸妈先出去下，我有话和你说。
我只好照做。等到我转身回到病床前，他定定的看着我，许久，他开口了。
“我不想做手术。”
“我不想插管。”
“我不想成为植物人。”
他突然紧紧的拽住我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就算我撑过了这次，”他始终想着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苏醒，“未来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做只是保命的治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掉身上这么多的管子，好好抱抱你。”
他哽咽了，我小心翼翼的拂去他脸上的泪珠，他趴在我的肩上，尖尖的下巴硌的我肩膀有些痛。我轻轻拍着他瘦成纸片样的身体，一抬头，看到函瑞的父母悄悄地走了进来。
“爸，妈，”函瑞仰起头，“对不起……”
他的母亲很绝望的打断他：“现在先别做任何决定好吗，瑞瑞？咱们先好好休息吧。”
函瑞还是坚持不要手术，然后让我劝劝他的父母。
我也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俩个老人家改变主意，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爸，妈，函瑞他……他不想接受只是保命的治疗，如果他还能度过一些有意义的时光，他希望能平静的，安宁的活着。”
“函瑞真的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要是可以的话，他想好好抱抱你们，感谢你们对他这些年对他的无私付出，他……”
我还没说完，函瑞的父亲打断了我，“我们知道了。唉……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孩子偏偏就这么命苦呢……”
函瑞的母亲抽抽噎噎的说：“好孩子，你让我们好好想想吧，比起我们老头老太，他现在更需要你……”
我坚持开车把他们送回了家，快到地方时，函瑞的父亲忽然开口说：“你问问医生，函瑞能不能出院。”
“我们要让他最后的日子活的体面一点。”
“你们商量好了？”主治医师看着我和函瑞的父母，“同意手术还是不同意？”
函瑞的父母满怀希望的看着我，他们已然把我当成函瑞的支柱。我深吸了一口气：
“不同意。”
“我想带他回家。”
撤掉呼吸辅助设备，撤掉各式各样的监控带，由于卧床时间太久，当函瑞被搀扶着慢慢站起身时，他一手架着我的肩膀，一手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我在护士的帮助下把函瑞扶上轮椅，推出医院大门后，她满怀同情的看着我们，说：“祝你们好运。”
我揽着他的腰把他抱起来，他两只手松松的搂着我的脖子，脑袋靠着我的肩膀，冲着我明媚的笑了一下。这是自从他生病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坐在副驾上，他还在傻乐，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笑啥呢？”
他戳了一下我的脸：“你还不珍惜，以后可就看不到咯~”
我默然。看着他因为马上可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小月亮而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差点又要掉眼泪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函瑞回家后精神状态大有改善，每天闹着我带他出去散步，给他做好吃的，让他撸猫，用他的话讲：“我要把我剩下的每一天，都活成我自己想要的一辈子。”
看着他兴致难得变得这么高，我违心的没有听从医嘱，他想喝桂馥兰香加咖啡，西瓜啵啵加芋泥，冰鲜柠檬汁加芋泥，反正不论听上去多么离谱的东西我都给他买，看到他吃的嘴巴塞得鼓鼓的，还笑眯眯的问我小月亮吃饭是不是也这样，我都莫名的会心疼他。他知道自己不能陪我很久了，就尽可能的逗我开心，出去吃饭时，你们要是看到我们两个人大口嚼着烤肉，微笑的分享一瓶啤酒，旁边卧着一只圆滚滚的小三花，估计都想不到，函瑞的生命，只剩下短短三四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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