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缠怨》
雨声砸在青瓦上时,谢砚之正在城隍庙给香客画平安符。狼毫笔尖刚蘸了朱砂,檐角铜铃突然发出裂帛般的锐响,宣纸中央洇开一团血渍似的红。
"第十七次了。"他望着香客惊惶离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腕间缠绕的红绳——那是十年前被恶鬼撕开的伤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黑影是从神像背后渗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判官像在月光下碎成齑粉,穿墨绿长衫的男人踏着碎瓷片走来,袖口绣的银线牡丹在阴风中舒展花瓣,正是谢砚之再熟悉不过的纹样。
"砚之弟今日手稳了些。"男人抬手时,谢砚之看见他掌心翻卷的皮肤下泛着磷火,那是十年前自己用桃木剑劈开的伤口,"若再偏半寸,便能砍断我的锁魂链了。"
墨斗线从袖中疾射而出,缠着朱砂的丝线在半空织成罗网。谢砚之后退半步,后腰抵在供桌上,闻到对方身上萦绕的沉水香——这不该属于恶鬼的气味,就像他永远不该忘记这张脸。
十年前的中元节,师兄沈砚冰带着他去乱葬岗收尸。月黑风高里突然涌出百具怨尸,沈砚冰把他护在身后时,绣着银牡丹的袖口被尸毒染成漆黑。最后一刻沈砚冰的指尖划过他手腕,温热的血混着尸油滴在他掌心,而不是本该落下的定魂印。
"你明明已经魂飞魄散..."谢砚之看着对方指尖捏住墨斗线,银线在他掌心寸寸崩断,冷汗浸透了中衣,"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男人忽然笑了,眼尾微挑的弧度与记忆中重叠。他抬手扣住谢砚之的后颈,指腹碾过那道十年未愈的伤,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寒气:"砚之可还记得,当年你发过什么誓?"
破碎的记忆如刀割进脑海。暴雨倾盆的义庄里,他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哭哑了嗓子,指尖抚过沈砚冰胸前被尸爪撕开的伤口,发下连魂灯都要灼穿的毒誓:"若不能为师兄报仇,谢砚之甘愿永堕阿鼻..."
"错了。"男人低头咬住他颤抖的唇,舌尖掠过齿间时带着铁锈味的腥甜,谢砚之才惊觉他竟含着自己十年前滴落的血珠,"你说的是,'生生世世,必亲手取我魂魄'。"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熄灭。在绝对的黑暗里,谢砚之感受到贴在身上的躯体没有温度,却有某种比心跳更沉重的执念。沈砚冰的指尖划过他后腰的胎记——那是与锁魂链同源的咒印,十年前他亲手将自己的魂魄锁进这具驱鬼人的躯体。
"明日便是你二十岁生辰。"男人的声音在耳畔炸开,谢砚之听见自己骨节作响的声音,"当年你用半魂换我残魄,现在该算算...这十年我困在黄泉不得超生的账了。"
腰间的铜钱剑突然发出清鸣。谢砚之趁机咬破舌尖,将混着朱砂的血喷在对方胸前,却看见银牡丹纹样在血光中愈发鲜艳。沈砚冰退后半步,指尖抚过胸前的血渍,忽然低笑出声:"砚之可知道,你每次用驱鬼术,我都能尝到你舌尖的血味?"
窗外惊雷炸响。谢砚之望着对方逐渐透明的身影,发现他袖口的银牡丹少了片花瓣——那是昨夜在巷口交锋时,自己用柳叶刀划破的。而沈砚冰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像刻进骨髓的咒:"明日子时,带着你的半魂来西市废井,我带你看当年义庄暴雨里...被你漏掉的真相。"
墨斗线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谢砚之摸着腕间发烫的红绳,忽然想起师傅临终前的话:"驱鬼人最忌动私情,尤其是对自己亲手超度的亡魂..."
而他至今不敢细想,为何每次重伤濒死时,总会梦见沈砚冰站在忘川河边,掌心托着两盏魂灯,一盏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另一盏...灯芯上缠着的,分明是属于驱鬼人的命魂。
雨声渐歇时,供桌上的碎瓷片突然拼成一行小字:"砚之可知,你发毒誓那日,我残魂附在你魂灯上,听见你说'若师兄魂归黄泉,我便剜心作灯芯,陪你走尽三途川'。"
指腹擦过冰凉的瓷片,谢砚之才发现自己后颈全是冷汗。原来十年前的义庄,不是沈砚冰护他而死,是他在濒死之际,用禁术将两人魂魄强行锁进阴阳两界——而沈砚冰,从来都不是被恶鬼吞噬的亡魂,而是为了护他魂魄不散,自愿堕入鬼道的...
城隍庙的晨钟突然敲响。谢砚之望着掌心的红绳,发现那不是普通的辟邪绳,而是锁魂链的碎片所化。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殿内时,他终于想起沈砚冰袖口的银牡丹,正是当年他亲手绣给师兄的生辰礼,针脚歪斜的第三片花瓣,此刻正在他后腰的咒印上隐隐发烫。
"第十七次交锋,你又让我半招。"谢砚之对着空气轻声道,指尖抚过案上未完成的平安符,墨迹里混着他方才咬破指尖滴的血,"这次,我不会再漏掉你眼中的光了。"
窗外的风掀起经幡,仿佛有人在轻笑。谢砚之收拾好墨斗和铜钱剑,腰间的玉佩突然发出微光——那是沈砚冰十年前塞进他掌心的,刻着"同生"二字的玉佩,而背面的"共死"二字,直到今日才在血光中显形。
西市废井的方向传来乌鸦嘶鸣。谢砚之摸了摸腕间的红绳,忽然发现绳子上的血痂不知何时变成了银牡丹的形状。他知道,今晚的废井之下,等着他的不仅是当年的真相,还有沈砚冰藏了十年的、比恶鬼更炽热的执念——那是连黄泉业火都烧不尽的,属于人的、最贪婪的渴望。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