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轨到站的提示音,如同一声清脆的响指,将舒格尔从那份微妙而朦胧的思绪中,精准地弹回了现实。
一踏入大型购物商场的旋转门,仿佛瞬间穿过了一道无形的次元壁,进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鼎沸的人声、循环播放的、甜得发腻的背景音乐,以及各种店铺混杂在一起的香水与食物的气味,如同被搅动的、色彩斑斓的潮水,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
舒格尔下意识地微微蹙眉,她那总是保持着优雅弧度的眉心,此刻打上了一个细小的结。对于早已习惯了清净环境的她来说,这种过分喧闹、信息量爆炸的场合,让她感到一丝生理性的不适。她不自觉地拉了拉袖子,只想尽快买完需要的东西,然后逃离这个让她有些头晕目眩的地方。
然而,身旁的阳葵,却像是被投入了糖果海洋的鱼,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彻底点燃了。
“哇——!好高!这里有五层楼吗?不,好像是六层!”阳葵仰着头,像个第一次来到新城市的、对一切都充满敬畏的游客,试图数清那直通玻璃穹顶的观光电梯究竟有多少层。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比商场中庭那盏由成千上万块水晶组成的、极尽奢华的吊灯还要璀璨。
“小舒!你看那个!那个喷泉会变颜色!红的!蓝的!啊,现在又变成绿的了!好神奇!”她拽着舒格尔的衣袖,兴奋地指着不远处随着音乐节拍翩翩起舞的音乐喷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惊叹。
舒格尔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目光甚至未曾聚焦。这种声光电组合的景观设计,在她从小生活的庄园里屡见不鲜,甚至更加宏伟壮观。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些司空见惯的、略显俗气的、用来取悦大众的把戏。
“只是简单的程控灯光和水压变化而已。”她用一种近乎学术报告的、平淡的语气解释道,试图用冰冷的理性,去浇灭阳葵那有些“没见过世面”的热情火焰。
“是这样吗?好厉害!”然而,阳葵的关注点显然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她不仅没有丝毫的失望,反而像是发现了更深层次的奥秘,更加兴奋了,“那他们是怎么让水喷那么高的?是用很大的水泵吗?水泵藏在哪里?”
“……”舒格尔一时语塞,决定放弃和这个好奇心爆棚的、能将任何话题都引向十万个为什么的家伙进行科普。
她们并肩走着。或者说,是舒格尔像一艘破冰船,坚定地在人潮中开辟着航线;而阳葵,则像一只跟在她身边、随时会被路边新鲜事物吸引走注意力的小蝴蝶,忽东忽西,翩翩起舞。
“小舒!这家店的抱枕看起来好软!像云朵一样!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啊!那边有卖可丽饼的!是草莓味的!奶油看起来要溢出来了!一定好好吃!”
“你看那台抓娃娃机!里面的小猫玩偶做得好可爱!虽然……没有小舒可爱啦!”
阳葵的注意力,像一块磁力强大的磁铁,被商场里的一切新奇事物牢牢吸引。她会整个人趴在冰淇淋店的玻璃橱窗前,对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球垂涎欲滴,仿佛能用目光尝遍每一种味道;她会好奇地凑到美妆柜台,看着导购员用各种刷子和瓶瓶罐罐,在顾客脸上施展着神奇的魔法;她甚至会因为路过一家宠物店,而隔着玻璃和里面的小猫小狗进行一场长达数分钟的、跨越物种的、无声的友好会谈。
舒格尔始终保持着她那份贵族式的疏离与冷淡。她步伐平稳,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行走在人间的、没有情绪的幽灵。当阳葵兴冲冲地向她展示某个新发现时,她大多还只是用“嗯”、“还好”、“没什么特别的”这类滴水不漏的词语来回应,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兴趣。
她就像一位尽职的、却又对旅途本身毫无兴趣的监护人,只是沉默地跟随着,确保那个精力旺盛、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走的小家伙,不会在汹涌的人群中走丢。
但,如果有人能读懂她那双隐藏在长长睫毛阴影下的、清澈如深潭的眼眸,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当阳葵指着那个胡萝卜抱枕时,舒格尔的目光,其实已经在那个抱枕的缝线和材质上停留了超过三秒钟,并在心中默默地将其与自己房间里那个由顶级天鹅绒填充的、更加柔软的抱枕进行了对比。
当阳葵垂涎于那个草莓可丽饼时,舒格尔的脑海里,其实已经闪过了庄园里那位法国糕点师制作法式薄饼的十二道繁复工序,并下意识地、用专业的眼光分析着这家店的饼皮是否足够酥脆,奶油的打发程度是否恰到好处。
当阳葵对着抓娃娃机里的小猫玩偶赞叹时,舒格尔的视线,其实早已精准地、如同锁定目标般,落在了阳葵那双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上,而不是那个做工略显粗糙、线头都有些暴露的玩偶。
她嘴上说着“没什么特别的”,心里却在悄悄地、认真地,将阳葵所说的一切都记了下来。她像一台精密的、隐藏在后台的摄像机,不动声色地,用她那双过目不忘的眼睛,记录着阳葵每一个生动的表情,每一次真心的赞叹,和每一个因为新奇事物而瞬间被点亮的、比商场所有灯光加起来还要耀眼的眼眸。
然而,就在她们真正踏入那家宠物店的瞬间,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舒格尔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红宝石双瞳,忽然泛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如同樱花初绽般的粉色光晕。
当阳葵像一阵快乐的旋风般,瞬间跑去和那群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们打成一片后,舒格尔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确认着阳葵的背影,在确认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时,她才像一只谨慎的、靠近水源的小鹿,悄悄地、迈着几乎没有声音的步伐,走向了柜台上的那个小小的亚克力盒子。
在那个精致又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装着一窝小巧可爱的仓鼠。它们像一堆活着的、毛茸茸的糯米团子,一小群一小群地簇拥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取暖。偶尔有那么一只不安分的小家伙,会踩着同伴柔软的脑袋,颤巍巍地探出头来,而它脚下的那一只,便会发出一种能瞬间融化人心的、可爱到犯规的“吱吱”声。
这声轻微的抗议,引得舒格尔不禁再次将脸颊凑近,更细致地观察它们。她看到它们咀嚼食物时,嘴角那细微的、高频率的颤抖;看到它们将坚果塞满整个颊囊时,那瞬间嘟起来的、肉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戳一下的脸蛋。
舒格尔站在那里,看得入了迷,连自己的牙齿都开始不自觉地模仿着它们咀嚼的样子,悄悄地、有节奏地互相撞击着。当另一只橙色的仓鼠,用一种略显笨拙的、蠕动的姿态,挪到水壶边喝水时,她的耳尖又几乎前倾到了完全闭合的幅度,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那小小的饮水器里,一个一个上升的小气泡破裂时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咕咚”声。
“啊,您好,小姐~”
一位戴着口罩、穿着沾满各种小动物毛发的围裙的店员,背着手,微微俯下身子,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园丁欣赏着自己的花朵般,走到了舒格尔身边。“您喜欢仓鼠吗?这些小家伙们的确很可爱呢~”
阳葵那双总是捕捉着各种信息的耳朵,忽然像雷达一样竖立起来。她抱着一只温顺的小金毛回过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的额头,一边悄悄地、将所有的听力都集中在了舒格尔和店员的交流上。
“您面前的这一窝呢,都是刚出生不久的小朋友们,这时候做它们的主人的话,它们会和您很—亲—哦~~”
“轰——!”
舒格尔的脸颊顿时充满了绯红,像被瞬间点燃的晚霞。她的尾鬃像是触了电一般,猛地膨胀起来,每一根毛发都仿佛在表达着主人的惊慌失措。她一边小步后退,一边半举着双手,微微地、慌乱地摇着头。
“啊……没,没有……我只是……稍微看看。”
“呐!呐~”阳葵不知何时已经像个小幽灵一样,来到了舒格尔的身边。她踮起脚,把脸凑在舒格尔的面前,用她那双能看透一切的、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舒格尔的眼睛。“小舒喜欢仓鼠吗!那我们要不要——”
“不,不喜欢!”舒格尔几乎是抢答般地偏过头,但她那不争气的、出卖了内心的眼角余光,却仍像被磁石吸引般,在那一窝毛茸茸的仓鼠身上挪不开。“而且……宿舍里不允许饲养小动物……”
然而,就在舒格尔的目光终于从仓鼠们身上恋恋不舍地挪开,试图用理性和校规来构筑最后的防线时,她猛地发现:阳葵居然已经趴在柜台前,用她那最甜美、最无懈可击的笑容,和店员商量起了价格!
那一刻,舒格尔爆发出了堪比最终冲刺般的速度!她一个箭步来到阳葵面前,一把拉起她的手,一边向一脸错愕的店员深深鞠躬以示歉意,一边用不容置喙的力道,赶紧带着阳葵离开了这家对她而言“极度危险”的宠物店。
“怎么了嘛~小舒明明看上去很喜欢的。”被拖着走的阳葵,语气里满是无辜的委屈。
“嘘……”舒格尔抿紧嘴,满脸的红润却怎么也遮不住她心中那份对小动物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慕。
离开宠物店不久后,阳葵又被一家摆满了各种可爱发饰的小店吸引住了。她像只发现了新花园的花蝴蝶一样飞了进去,拿起一个带着毛茸茸白色兔耳朵的发箍,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轻轻地戴在了舒格尔的头上。
“小舒!你看!这个好适合你!”阳葵退后两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惊艳。
舒格尔下意识地就要摘下来。镜子里,那个头顶着一对柔软的白色兔耳朵、表情依旧清冷、耳根却已经悄悄泛红的自己,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仿佛被公开处刑般的窘迫。
“很傻。”她言简意赅地评价道,手已经摸上了那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发箍。
“一点都不傻!超——可爱的!”阳葵立刻像护食的小动物一样冲上来,按住了她的手。然后,她拿起另一个小恶魔犄角样式的发箍戴在了自己头上,对着镜子和舒格尔并排站在一起,像是在展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你看,我们这样,”阳葵狡黠地眨了眨眼,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的笑容,“是不是就像……冷静又害羞的兔子小姐,和总是给她惹麻烦的调皮小恶魔?”
镜子里,一个清冷,一个活泼;一个戴着可爱的兔耳,一个顶着俏皮的犄角。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此刻并肩站在一起,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的、如同拼图找到了另一半般的和谐感。
舒格尔看着镜中的景象,看着阳葵那张近在咫尺的、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脸,再看看自己头上那对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兔耳朵……
她那颗总是波澜不惊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最终,她还是没有立刻摘下那个发箍。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用一句干巴巴的“走了,该去买东西了”,掩盖了自己此刻那份无法言说的、小小的、如同羽毛般轻柔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