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有美好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都会被冰冷的、残酷的现实，所无情地撕裂。
就在她某一次冲刺的、最关键的瞬间，舒格尔那道原本流畅而矫健的身影，忽然，毫无征兆地，僵住了。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痛苦地、轻轻地，转动着自己的右脚脚踝。随即，她便踉踉跄跄地、如同一个失去了平衡的木偶，朝着跑道边的那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下，艰难地挪去。
最后，她靠着那粗糙的树根，整个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般，颤颤巍巍地、缓缓地，坐了下来。
我，以我那身为专业训练员的、最敏锐的直觉，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那致命的异样。
那不是训练结束后，那种正常的、可以恢复的疲惫。
那是一种……
那是一种，代表着“受伤”的、危险的信号！
我几乎是在产生这个念头的同一瞬间，便猛地从冰冷的台阶上弹起，朝着她的位置，用我此生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好痛……”
那一声轻微的、几乎要被夜风吞噬的呻吟，如同最纤细的针尖，穿透了风声的帷幔，精准地刺入了我的耳膜。
她轻轻地解开了那双早已被尘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跑鞋鞋带。她将僵硬的鞋舌费力地、一点一点地向外拉开，然后，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耗费心力的工作般，从运动裤那小小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冰冷的、见证了她无数次痛苦与挣扎的秒表。她那双深红色的、如同最上等宝石般的眼眸，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无情的、似乎在嘲笑着她的数字。
良久，一声悠长的、充满了无尽不甘与彻骨沮丧的叹息，从她那已经变得苍白的唇间逸出，化作一团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她的一部分灵魂，也随之逝去。
“还好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心碎的沉默，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她的身边，那急切的、脱口而出的问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其中夹杂着的、难以抑制的颤音。
“唔……？”
舒格尔如同受惊的林间小鹿，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转过头来。当她看清我这张因为急速奔跑而气喘吁吁、写满了焦虑的脸时，那双总是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眼中，清晰地闪过了一丝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惊讶。
“训练员……先生？为什么……”
我狼狈地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强行压下那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心跳，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可靠，如同以往任何一次冷静的战术分析。
“今天下午，我们约好了要商讨希望锦标赛的战术。你没来，我很担心，所以就出来找你了。”
我的话音刚落，舒格尔那双原本只是惊讶的瞳孔，骤然扩张到了极限。随即，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支撑身体的所有骨骼与力气一般，无力地、深深地低下了那颗总是高傲地扬起的头颅，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种深切到足以将人溺毙的自责，从她那微微颤抖的、破碎的声音里，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真的很抱歉。我……我爽约了。我完全……彻底地，忘记了这件事……这种低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本不该是……是我会犯的……真的……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那沉重的会议、那关乎未来的战术，在此刻，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将手伸向她那条看起来有些僵硬的腿，目光里满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于恳求的关切。
“那些都无所谓。比起那个，你的腿……到底怎么了？”
我的指尖尚未触及，舒格尔的身体便如同被电流击中般，下意识地猛地一僵。她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我那只正伸向她大腿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抗拒，似乎随时准备将我的手打开。
但，她那对忠实于内心的马耳，却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微微地、试探性地向前倾了倾，仿佛在努力捕捉我话语里每一丝情感的细节，分辨着其中蕴含的真诚与关切。
最终，那股紧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还是缓缓地消散了。她放弃了抵抗，放下了那只已经抬到一半的、准备用来格挡的手。
“没事，只是……”她支支吾吾地开口，那双总是直视一切的眼睛，此刻却如同失去了焦点的玻璃珠，慌乱地四处游移，仿佛在拼命地、为自己寻找一个足够合理的借口。
“是感到不舒服吗？我刚才看到你走路的姿势，很不对劲。”我的追问，不给她任何喘息和编织谎言的机会。
“刚才……？什么时候？”她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竟露出了一副纯然到了极点的、仿佛真的对此一无所知的疑惑。
“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从刚才开始，就坐在那边的主席台旁边。”我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阴影。
“啊……”
舒格尔的眼中，瞬间泛起了一丝无比复杂的涟漪，震惊、慌乱、羞耻……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那双象征着她无上警觉与家族骄傲的马耳，骤然间笔直地耸立起来，绷紧到了极致。
她试图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用那层冰冷的、惯常的面具来掩饰内心的风暴。但是，她那优美的下颌线，因为过分用力的紧咬牙关，而绷出了一道青色的、微微颤抖的筋络——那道青筋，无情地、彻底地，出卖了她此刻正在承受的、剧烈的痛苦。
“其实……没事的。真的，只是一点小伤……是脚踝……被、被鞋子磨破了一点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只受伤的脚从鞋子里完全取了出来。她那双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又摸索着，去脱那只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白色短袜。
随着袜子被一点一点地褪下，一圈又一圈厚实得夸张的绷带，暴露在了这片冰冷而残酷的空气之中。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层层叠叠的、本应是洁白的绷带，在与脚跟、脚底以及脚踝接触最频繁的部位，都已渗出了斑驳的、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令人心惊的淡红色血迹。这显然，是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长时间过度摩擦之后，才会留下的、最触目惊心的罪证。
“你一直在……像这样，进行自主训练吗？”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沙漠的风沙打磨了数日的枯骨。我无比震惊地望着她的脚，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用指尖，轻轻地、难以置信地，抚摸着那些早已干涸的血渍。
“嘶……”
她倒吸一口冰冷的凉气，整个身体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向后一缩。
“抱歉！”我如梦初醒，立刻闪电般地收回了手。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捧着稀世珍宝般的姿态，将她那只受伤的脚踝轻轻托起，然后，平稳地放在了我自己的膝盖上。
“其实……也不是……一直都这样……”舒格尔的脸颊，微微泛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病态的红晕。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鸟雀，四处躲闪着，无论如何也不敢与我的视线有片刻的交汇，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飞快地瞥向我的脸。
“我想看看，伤口到底有多严重，可以吗？”
我没有理会她那苍白无力的辩解，只是偏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充满了温柔的坚持，迎上了她那双躲闪的视线。我的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无法拒绝的、纯粹的真切与关心。
舒格尔在我的注视下，那层由骄傲和谎言构筑的、脆弱的防线，开始一寸寸地崩塌。她犹豫了许久，那紧咬着的下唇，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来。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最后的抵抗，用一个几不可闻的、认命般的幅度，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屏住了呼吸。
我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进行一台最精密的、不容许丝毫差错的外科手术。我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沾染着血污的绷带一角，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虔诚，开始解开那缠绕在她脚上、也缠绕在我心头的、一层又一层的束缚。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这个自认为见识过无数伤痛的训练员，也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胆战心惊。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止了流动。
随着最后一层、与伤口粘连得最紧密的绷带被我缓缓掀开，伴随着她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痛苦的轻喘——一层沾染着暗红色鲜血的、薄薄的皮肉，竟被绷带那粗糙的质地，一同活生生地撕扯了下来！
那下面，是血肉模糊的、崭新的创口！
无数绷带被拆解后，所残留的、细小的白色毛线，如同恶毒的寄生虫，与早已凝固的、黑色的血痂，以及从新创口中不断渗出的、鲜红的血液，黏糊糊地纠缠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幅惨烈到让我几乎无法直视的、地狱般的画面。
“好…好痛……”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第一次，完全褪去了往日那种刻意营造的、清冷而略带娇柔的伪装。此刻，那声音里，只剩下了最纯粹的、最原始的、令人心碎的可怜。
“怎么会……怎么会伤成这样……”
我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她脚上剩余的、所有部位的绷带。虽然其他部位的状况，相较于那个被坚硬的鞋帮反复摩擦、折磨的脚踝要好上一些，但依旧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的、新旧交叠的疤痕与淤青，像一幅描绘着残酷战争的、无声的地图。
“你到底……为自己安排了多少，自主训练？”
“只…只是……”她还试图辩解，但那声音，却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吹即散。
“我要听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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