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第三次摘下耳机,录音室玻璃隔音墙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不对,完全不对。"他推开控制室的门,"这段贝斯不能修得这么干净。"
录音师阿Ken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标准流程,消除杂音才能——"
"那些不是杂音。"陈宇指向屏幕上的音轨波形,"指板摩擦声、呼吸节奏,这些才是活着的音乐。"他转头看向玻璃另一侧的宋白,鼓手正用鼓棒轻敲右手虎口的疤痕,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坚持己见。
林夏从沙发上起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Karl派来的制作人明天就到,你们确定要浪费时间讨论这些细节?"
"我们签的是《城市之声》,不是Europa Musik。"江输突然从角落的懒人沙发里弹起来,吉他拨片在他指间翻转,"林大经纪人,你到底站哪边?"
玻璃墙外,一个陌生女子正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她穿着oversize的黑色衬衫,宽大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耳垂上一排细小的银色耳钉。
"那是谁?"陈宇眯起眼睛。
林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苏眠辛,《声波》杂志的专栏记者。这次单曲推广的跟采访。"她顿了顿,"别担心,她只写音乐本身。"
录音室门被推开,苏眠辛走了进来。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移动的影子。"你们在蓝岸的即兴段落,"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清亮,"是近五年我听过的最大胆的现场改编。"
陈宇注意到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谱面标记,甚至记下了他当时踩效果器的精确时间点。
"你是乐评人?"
"调查记者。"苏眠辛推了推眼镜,"专门报道音乐产业的阴暗面。"她的目光扫过宋白的右手,又迅速移开,"顺便说,你们刚才争论的'瑕疵',正是最珍贵的部分。"
林夏的手机突然响起。"Karl到楼下了。"她挂断电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说要'听听原始素材'。"
宋白的鼓棒"啪"地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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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粗糙了。"Karl Richter用钢笔轻敲控制台,德语口音像一把钝刀切割着空气,"副歌的转音不准,间奏的吉他延迟效果混乱,还有这些——"他指向屏幕上标红的音轨,"技术缺陷。"
陈宇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Karl身后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助理,一个捧着iPad随时记录,另一个端着咖啡杯——杯沿印着Europa Musik的logo。
"这不是缺陷,是选择。"陈宇按下播放键,录音室瞬间被狂暴的贝斯线填满。那是他在蓝岸演出时的即兴段落,琴弦在极限张力下发出的啸叫如同城市夜晚的警笛。
Karl的灰白眉毛微微挑起。"情感很充沛,但商业音乐需要的是精准。"他转向林夏,"Europa可以给他们最好的制作团队,条件是重新编曲。"
苏眠辛的钢笔突然在纸上划出尖锐的声响。"Richter先生,"她头也不抬地问,"您对2018年'赤子乐队'的解散有什么看法?"
录音室空气骤然凝固。宋白的右手猛地攥紧,疤痕变成青白色。
Karl的微笑纹丝不动:"商业决策。主唱的不幸车祸后,乐队自然无法继续。"
"车祸发生在与您谈判合约的当晚,真是巧合。"苏眠辛合上笔记本,"顺便说,您小指的蛇戒很特别,和当年谈判时戴的是同一款吗?"
林夏突然插入对话:"Karl,关于合约条款,我们需要单独谈谈。"她几乎是推着Karl走出控制室,两个助理匆忙跟上。
江输瞪大眼睛:"什么情况?那个赤子乐队——"
"是我以前的乐队。"宋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五年前,我们拒绝签Karl的卖身契。当晚回家路上,一辆黑色奔驰撞上了我们的车。"他举起右手,疤痕在录音室的蓝光下如同一条蜈蚣,"主唱当场死亡,吉他手再也弹不了琴。"
苏眠辛从包里取出一只U盘:"这是我收集的事故调查报告。肇事司机是Europa唱片前安保主管,案发后立刻调回了德国。"
陈宇接过U盘,金属表面冰凉刺骨。他突然明白了宋白眼中那种永不熄灭的火光是什么。
"你为什么帮我们?"他直视苏眠辛镜片后的眼睛。
"我姐姐是赤子乐队的贝斯手。"苏眠辛摘下眼镜,右眼下方有一道淡淡的疤痕,"车祸后她吞了一整瓶安眠药。Karl Richter毁掉的不止一支乐队。"
录音室外传来脚步声。苏眠辛迅速将一张名片塞进陈宇口袋:"午夜琴弦酒吧,老板是我朋友。明天下午三点。"
林夏独自回来,手里拿着一份烫金边的合约。"Karl让步了,"她将文件铺在控制台上,"Europa提供全额制作经费,你们保留70%创作权。"她指向最后一页的小字,"条件是配合宣传宋白的'浴火重生'故事。"
宋白冷笑出声:"用我兄弟的血卖唱片?"
"这是行业规则。"林夏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但正面抗衡Karl只会重蹈覆辙。利用他的资源站稳脚跟,才是真正的报复。"
陈宇看向玻璃墙外的录音室。他的贝斯孤零零立在支架上,琴弦映着顶灯,像五根绷紧的神经。他突然想起地铁通道里那些无人驻足的卖唱者,想起自己曾经发誓永远不会成为流水线上的音乐商品。
"我们需要考虑。"他听见自己说。
林夏叹了口气:"明天中午前给我答复。"她离开时高跟鞋的声音像倒计时的秒针。
江输瘫在沙发上:"所以现在怎么办?签了就是同流合污,不签可能连《城市之声》的机会都没了..."
苏眠辛默默收拾她的笔记本。在离开前,她递给陈宇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后是手写的乐谱片段,旋律线崎岖如险峰,下方标注着:**真正的反抗是创造他们无法消化的音乐**。
"午夜琴弦见。"她悄声说,黑色衬衫融入走廊的阴影中。
宋白调试着军鼓弹簧,金属碰撞声如同某种密码。"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乐队叫'边缘效应'吗?"他突然说,"生态学概念——两种环境交界处往往孕育出最丰富的生命形态。"
陈宇摩挲着贝斯琴颈上自己刻下的凹痕。五年来地铁卖唱磨出的茧,录音棚里熬出的黑眼圈,便利店夜班攒下的廉价效果器。他们确实一直活在边缘,在商业与艺术、妥协与坚持的夹缝中。
而现在,这条夹缝正在扩大成深渊。
"明天去见苏眠辛。"陈宇将U盘攥在手心,"然后我们录一首Karl Richter永远无法消化的歌。"
江输突然举起手机:"嘿,蓝岸的视频已经上热搜了!标签是#真实的声音#!"
屏幕上,陈宇在舞台上闭眼嘶吼的特写被转发数万次。评论区最热的一条写着:"终于有音乐敢展示伤疤而不是化妆品。"
宋白轻轻敲出一段节奏,正是他们未发表曲目《锈钉》的前奏。陈宇和江输不约而同地跟上,没有插电的乐器在寂静的录音室里发出原始而脆弱的共鸣。
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常闪烁。但在某个频率上,某些东西已经开始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