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
瓶身澄澈,里面盛着半瓶流动的、闪烁着微光的湖蓝色液体。
她拧开瓶塞,一股混杂着薄荷与雨后青草的清冽香气逸散出来,暂时冲淡了工作室里沉闷的腐朽气味。
她扶起河秀映虚软的身体,将冰凉的瓶口凑到女孩干裂的唇边。
药水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因精神力过度透支而带来的刺骨寒意。
河秀映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她靠在方知月的肩膀上,缓了好一阵,才将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里,席地而坐。
窗外,最后一抹残阳也被地平线吞噬,暮色四合,将工作室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深沉的、带着几分悲伤的蓝灰色调。
河秀映翻开了那本属于善宇的日记。
日记的字迹龙飞凤舞,充满了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与叛逆。
【九月七日,晴。
今天又和母亲吵了一架。
起因是我画的一幅画。
我画了暴雨夜里,被狂风拦腰折断的向日葵。
花盘低垂,金色的花瓣被泥水打得七零八落,像一顶坠落凡尘的、破碎的王冠。
我觉得那很美。
一种在毁灭中挣扎的、不屈的美。
母亲却说,我的画里只有混乱的笔触和肮脏的颜色。
她说,艺术是秩序,是精准,是经过千百次计算后,呈现出的完美和谐。
她说,我的画,只是一场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
一场,毫无价值的自我放纵。
我讨厌她用那种看一件不合格产品的眼神,看我的作品。
也看我。
她不懂。
她永远也不懂。
火焰,本身就是最美的秩序。】
河秀映读得很慢,她的指尖,轻轻地,抚过那些早已干涸的、带着几分狂躁力道的墨迹。
方知月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她能从那些潦草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年轻灵魂,因不被理解而产生的,巨大的痛苦与愤怒。
那份痛苦,让她想起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完美的、强大的、永远正确的“自己”。
以及,那个被她抛弃的、脆弱的、永远在犯错的“自己”。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河秀映冰凉的手。
河秀映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她翻开了下一页。
【十月三日,阴。
我找到了出口。
不是这个家的出口,是这个世界的出口。
“猩红画廊”,一个只在午夜开放的地下艺术展。
没有评委,没有规则,没有那些该死的、条条框框的审美标准。
只有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自我表达。
我偷偷报名了。
用我打工攒下的所有钱。
我要画一幅画。
一幅,只属于我自己的画。
我要用最炽热的红色,画出我心脏里燃烧的火焰。
我要用最深邃的蓝色,画出我灵魂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孤独的海洋。
我要用最锋利的笔触,剖开这具被“完美”所束缚的、虚伪的皮囊,将底下那个鲜血淋漓的、真实的“我”,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
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母亲今天又问我,为什么最近总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我骗她说,在为学院的年度画展做准备。
她很高兴。
她甚至,第一次,对我露出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期待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根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方知月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那根无形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她能想象出那个少年,在对母亲撒谎时,内心那份巨大的、充满了矛盾与挣扎的痛苦。
他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可。
他又痛恨那种,被“正确”所定义的认可。
这种矛盾,像两股方向相反的、同样强大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撕扯着,拉扯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成两半。
河秀映翻动书页的手,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眸里,映着窗外最后一抹微弱的、即将熄灭的暮光。
“……知月。”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和他们,很像。”
方知月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字迹,不再像之前那样龙飞舞凤,而是变得异常的工整,也异常的……平静。
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十一月一日,雨。
母亲,生日快乐。
对不起。
我把那幅您最喜欢的,《宁静的湖畔》,藏在了我的床底下。
我怕,明天的画展,会把它,弄脏。
等我回来。
等我拿到了“猩红画廊”的冠军。
我就把它,重新挂回到客厅的墙上。
然后,我会亲口告诉您。
告诉您,我有多么,多么的……
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