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讲座比阮语想象中精彩。主讲人是位年近七十的老建筑师,讲述如何将废弃工业建筑改造为社区文化空间。讲座结束后,周暮沉被几位业内人士围住交谈,阮语站在一旁,无意中听到他们讨论一个旧工厂改造项目。
"你真打算接那个烂摊子?"一个梳着背头的男人压低声音,"那片工业区废弃十几年了,产权纠纷一堆,政府都不愿碰。"
周暮沉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正因为没人愿意做,才更有价值。"
等人群散去,周暮沉才得以脱身走向阮语。"抱歉,职业习惯,一聊起来就停不住。"他看了眼手表,"饿了吗?附近有家不错的云南菜。"
走出文化中心,周暮沉却没有往商业区方向走,而是领着阮语拐进一条小巷。"有个地方想先带你看一下。"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阮语从未听过的兴奋。
他们换乘了两趟公交,来到城市边缘的一片旧工业区。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着几栋红砖厂房,高大的烟囱沉默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周暮沉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处铁丝网缺口,示意阮语跟上。
"这里是..."
"1958年建的老纺织厂,废弃二十年了。"周暮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内回荡。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光束扫过斑驳的墙壁和高耸的钢架结构。"看这些红砖的砌法,还有这些钢梁的铆接工艺,现在的建筑再也找不到这种质感了。"
阮语跟着他穿过一个个车间,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暮沉不时停下来抚摸墙面,或是仰头研究屋顶结构,眼神专注得仿佛在鉴赏一件艺术品。
"我想把这里改造成社区图书馆。"他最终停在一个挑高近十米的纺纱车间,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热情,"保留工业遗迹的结构特征,加入现代阅读空间。这一区几乎没有公共文化设施,孩子们要去最近的图书馆得坐一小时公交。"
阳光从破损的屋顶斜射进来,在周暮沉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阮语注视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了讲座上那些专业人士的疑虑——这样的项目注定艰难又无利可图,但此刻的周暮沉,站在废墟中谈论梦想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她心动。
"这里可以做成挑空阅览室,"周暮沉指着高处,"那些旧纺机底座可以改造成书架,还有..."
一滴冰凉的水珠突然落在阮语鼻尖。她抬头,发现屋顶的破洞处聚集了乌云。
"要下雨了。"她刚说完,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周暮沉拉着她跑向厂房角落的一个小门,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厂区边缘的一排平房。雨水已经将他们半个身子打湿,周暮沉试着推了几扇门,终于有一扇吱呀一声开了。
"这是...书店?"
屋内弥漫着纸张和木头的气味。几排旧书架靠墙而立,中间是两张堆满书的方桌。角落里,一盏老式台灯亮着昏黄的光,灯下坐着一位戴老花镜的白发老人。
"又来看场地啊,小周?"老人头也不抬地说,"今天可没给你准备茶。"
"李老师,打扰了。"周暮沉熟稔地打招呼,从门边拿起一块干抹布递给阮语,"这是阮语,我朋友。这是李老师,这儿的老板。"
老人这才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阮语。"难得见小周带人来。"他慢悠悠起身,从里屋拿出两条干毛巾,"后面有间小休息室,你们可以去那儿避避雨。"
休息室不过十平米,一张沙发,一个小茶几,墙上贴满了泛黄的老照片。阮语擦着头发,凑近看那些照片——都是同一个纺织厂不同时期的影像,从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到逐渐冷清的流水线。
"李老师是厂里最后任技术科长,厂子倒闭后舍不得走,就开了这家书店。"周暮沉解释道,"这些书大部分是当年工人们的藏书。"
雨声渐大,敲打着铁皮屋顶。周暮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朦胧诗选》,随手翻到某一页。"看这个,"他指着页边一处铅笔批注,"'1989.6.4 夜班,机器又坏了,读此诗以遣怀'。这些书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时光印记。"
阮语接过书,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两人目光相遇,又同时移开。雨水顺着周暮沉的发梢滴落,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阮语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擦去那些水珠。
"挑一本吧。"周暮沉突然说。
"什么?"
"李老师这里的规矩,每个客人可以选一本书带走,但要留下一段批注给下一位读者。"周暮沉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算是...一种传承。"
阮语在书架前浏览许久,最终选了一本薄薄的《建筑与忧郁》。她在扉页写下日期和地点,又加了一句"在废墟中寻找光的人,终将被光照亮"。周暮沉凑过来看,呼吸拂过她耳际,带着雨水的清新气息。
"我选这本。"他拿起一本《看不见的城市》的早期版本,与她今天归还图书馆的那本是同一本书,"正好补上图书馆那本的缺。"
他在书页空白处画了一个简笔工厂轮廓,里面添了几笔书架和阅读区的设计,然后写下"给SY——也许有一天,这里真的会成为书中描述的那种理想城市"。
SY?阮语心头一跳,但没有追问。
雨停了,天色已暗。李老师执意送他们一人一把印着厂徽的老旧黑伞。"这厂子没了,就剩这些伞了,拿去吧。"
回程的公交上,阮语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让她表情一滞。
"喂,妈..."
"小语,这周末怎么不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刘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海归博士,人家约了三次了,你好歹见一面..."
阮语瞥了眼身旁望着窗外的周暮沉,压低声音:"我在忙工作,回头再说。"
"你都28了,还挑什么挑?人家年薪七八十万,有房有车..."
"妈!"阮语打断道,"我在外面,信号不好,先挂了。"
挂断电话,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阮语盯着自己紧握手机的指节发白,胸口堵着一团说不清的情绪。
"前面那站下车吧。"周暮沉突然说,"有个地方值得一看。"
他们在一栋老式公寓楼前下车。周暮沉跟门卫点点头,径直走向电梯,按下顶楼按钮。
"这是..."
"我参与改造的一个项目。"电梯门打开,周暮沉领着她走上天台,"现在是对住户开放的公共空间。"
天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盆栽和休闲椅,边缘处是及腰高的玻璃护栏。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整座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远处商业区的霓虹与近处居民楼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星海。
阮语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似乎随着夜风消散了些。
"我小时候家住工厂区,最爱爬到水塔上看夜景。"周暮沉靠在护栏上,侧脸被远处的灯光镀上一层金边,"那时候觉得,城市这么大,总有一天我要在这些灯光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阮语望着他的侧影,突然明白他为何对那个旧工厂如此执着。"你父亲...也是工人?"
"纺织厂电工,干了三十多年,直到厂子倒闭。"周暮沉的声音平静,"现在腰椎间盘突出,在家休养。我妈做些零活贴补家用。"
他没有说更多,但阮语感觉到这简短描述背后隐藏的重量。她想起母亲对"年薪七八十万"的强调,胃部一阵抽紧。
"你父母...对你有什么期望?"她小心翼翼地问。
周暮沉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映着城市灯火。"他们只希望我过得比他们轻松。"他停顿一下,"你呢?"
阮语苦笑:"我妈的期望很具体——嫁个有钱人,最好是有户口有学区房的。"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广场的音乐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周暮沉突然指向城市东北角的一片黑暗区域:"看,那就是我们下午去的工业区。"
在一片璀璨灯火中,那片区域如同一个黑洞,沉默而倔强地存在着。阮语望着那片黑暗,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共鸣——在光鲜亮丽的城市表象下,总有被遗忘的角落,就像在世俗定义的成功人生之外,也存在着不被理解的坚持。
"饿了吧?"周暮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开到凌晨。"
阮语点点头。离开天台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黑暗的工业区,想象着那里变成图书馆的样子。SY——她心跳微微加速,那个字母组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