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念怨灵

箐翎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这些日子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自己，是否因妖身失忆而成了家族的隐患，更害怕因此连累了丈夫与孩子。然而，真相揭晓的那一刻，她万万没有料到，那妖，竟不是她，而是她最为深爱、最为信任的丈夫。

怪不得他不肯让道人来看，是怕暴露吗？

被抓去的钟离簋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眼望向自己最爱的妻子，以及那群在一旁阿谀奉承、言语轻佻的青年妇人。他的心似被无形的锁链束缚，每一刻沉默都仿佛在承受着千斤重的煎熬。

制衣坊那些妇女见自己一直鼓励支持的男子既是妖，没一人敢吭声。但脸上的表情确实掩饰不了的。

厌恶、恶心、害怕、恐慌、惊讶……各种各样的目光如同针刺般扎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中夹杂着复杂的神情，有几分嫌恶，有几分怜悯，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疏离。她们时不时回头看向箐翎，那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同情，仿佛在注视一件脆弱而破碎的器物，令人无处可逃，也无法躲藏。

箐翎神色复杂，她一直看着不肯直视自己的钟离簋，很久都不曾说话，似乎在等一个解释，不过也不急不慢。

钟离簋没有反抗那些修士，而是非常顺从的跟了去。

后来的事情，都是他们的半点猜测。

有人说，箐翎从未怪过他，无论他是人是妖，她的心依旧痴缠于他。夜色深沉时，她悄然寻到钟离簋，将他悄然带离。她的动作轻柔而隐秘，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修士的首要职责便是为民除恶，又岂能容许那些邪祟继续存留于世间，祸乱苍生？

于是，那对绝世无双的道侣，便永远地停留在那个深夜、那片森林之中。他们的魂魄消散于天地间，未曾留下一丝残骸，亦无一座碑墓供人凭吊。唯有深红的鲜血，浸透了冰冷的土地，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他们曾经的存在与悲凉的终结。

此次便留下连月都未满的钟离鸿影一人孤身在人间。

但也是那天后，人间没有人搭理她，没有人关顾她，也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

只是自责着，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不愿意靠近自己，甚至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

将近二十，她才明了自己有半妖血统。于是，她自觉离开，去找一个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踏入妖界，努力想要融入那陌生的群体，不惜放下身段，以讨好的姿态面对其他妖怪。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冰冷而充满嫌恶的一句：“孽畜。”仿佛一道无形的壁障，将她与这个世界永远隔开。

只因为她体内也留着一半人的鲜血。

自古以来，人妖殊途，无论多少次人妖相守，终究难逃命运的捉弄，无法迎来圆满的结局。等待他们的，唯有魂飞魄散，死无全尸的凄凉终局。

那时小鸿影在妖群里还算小，搞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她也是半个妖，可是不管人间妖界都颓弃她，恶心她，厌恶她，希望她去死。

但她怕疼，又不想这么荒唐的死去。

她再次独自寻了一处荒山野岭，于那深林幽寂之处安顿下来。此处人迹罕至，连妖怪也鲜少踏足，仿若与尘世隔绝，唯余静谧的天地伴她独居。

她坚持着独自熬过五百年。

之后她明白了，人妖就是水火不容。见到人妖她都会自己避嫌，掩饰妖气。

直到有一天，她从梦中醒来，头特别疼。

梦中，她目睹了当年爹娘遭遇的惨景，心头猛地一酸。然而，这份酸涩并未泛起太多涟漪。毕竟，他们早已将年幼的她抛下，未曾回头，留她在尘世中孤独漂泊，承受世人无情的唾弃与冷眼。这些年来，恨意早已在心底生根——为何要生下她？如果注定无法陪伴，又何必让她来到这世间，徒增痛苦？

连续好几天都是相同的梦境。

伴随着阵阵咳嗽，她不知为何竟走到了爱恨纯泉池边。这是一处罕见的泉池，据说能映照出人的爱恨情仇。她颤抖着将手缓缓探入池中——若是池水被染成红色，则象征着爱意；而若化作黑色，那便是深埋心底的怨念了。

她是从忘情川捞来的，特地锁了一个房间。

钟离鸿影在恍惚间，不经意地将手探入了池水之中。等到他猛然回过神来，那澄澈的水面已然被染黑了一大片，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正悄然蔓延，吞噬着原本的纯净。

池水染色程度越大，也代表着情恨越大。

先前，她总是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不大责怪别人。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让自己害人，不给别人看到，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直到那天，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恨那些欺辱践踏过自己的人。

心中的怨念早已经汇聚成了怨灵。

修仙界中，怨灵由怨形成。怨念积攒的太多，身体意识就会被怨灵占领。

身体一旦被怨灵占据，那将已成定局。谁也不知道体内的怨灵会做什么，连自己也是无意识的被怨灵操控。

怨的最终归宿，唯有两条歧路可寻。其一，倘若生前未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转世时便会赐予你一个美满的新轮回，以弥补这一世所受的委屈与伤痛；其二，若是未能掌控怨念，任其化作杀戮与灾祸的利刃，则将被直打入地府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脱。在那无尽的黑暗中，生前所造下的每一桩恶业、每一次屠戮都会逐一清算偿还，直至尽头，即便得以转世，也不过依旧是悲苦的命运缠身，难寻解脱。

所以人们常说:不要积怨，要记善，念善，行善。

钟离鸿影望着那一池被自己搅得浑浊不堪的污水，心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痛楚。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猛地转身，发疯似的冲出了那个久居的树洞。那树洞，曾是他避世的庇护所，是他不愿轻易离开的安身之地，可如今，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在了身后。脚步踉跄间，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内心深处那片破碎的荒原上。

她双眼含着泪，到处疯跑。幸亏山野里没有什么人什么物，她没有依着性命发泄出来。

直至跑到一架秋千前。

钟离鸿影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个散着长发的小女孩身上，她正欢笑着坐在那儿，小小的身体随着动作一高一低地起伏，仿佛与周围的一切无关，沉浸在自己纯真的世界里。那垂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映衬出一份不染尘埃的天真。

似乎是终于找来了能发泄的东西。她一下子掐住了女孩的脖子不说话。

女孩苦苦挣扎着。钟离鸿影恢复理智停下来时，半大的孩子咳了几声。本该下一刻要哇哇大哭的。

可她脸庞上却附上来了一双细小的手。

女孩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为钟离鸿影拭去脸颊上不断滑落的泪水，稚声稚气地说道：“姐姐这么好看，可不能哭啦。阿娘说，哭多了眼睛会肿，脸也会变丑的。”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天真，又透着一丝认真，仿佛在宣告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