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的对答》

汉灵帝中平三年春，洛阳城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德阳殿内，鎏金铜雀灯明明灭灭，将皇帝刘宏那张过早衰老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和田玉佩。

"陛下，蔡议郎到了。"小黄门蹇硕轻手轻脚地趋前禀报。

刘宏抬起浮肿的眼皮："宣。"

殿门开处，一位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中年文士稳步而入。他额头宽阔，三缕长须垂至胸前，正是当世大儒蔡邕。虽然官居议郎，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皇帝的老师。

"臣邕，叩见陛下。"蔡邕行大礼时，腰间组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老师不必多礼。"刘宏挥了挥手，侍从立刻搬来茵席。待蔡邕跪坐妥当，皇帝忽然叹了口气："今日请老师来，是想请教《尚书》中'民惟邦本'一句的深意。"

蔡邕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话中有话。自黄巾乱起，朝廷屡战屡败，如今张角兄弟虽死，余部仍在青、徐、幽、冀诸州作乱。他略一沉吟："陛下，此言出自《五子之歌》，意为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根本..."刘宏冷笑一声，从案头抽出一卷竹简掷在地上，"这是豫州来的急报，黄巾贼又攻破三县！朕的子民，如今都成了张角的信徒！"

竹简落地发出脆响，侍立的宦官们吓得浑身一抖。蔡邕却神色不变，俯身拾起竹简细细观看。简上记载着葛陂黄巾大败太守赵谦的经过，字里行间透着血腥气。

"老师常说朕要行仁政。"刘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从慌忙递上丝帕，"可这些刁民，给脸不要脸！卢植、皇甫嵩带着朝廷大军征剿，他们倒好，越剿越多！"

蔡邕看着皇帝咳得通红的脸色，心中暗叹。这位三十出头的天子，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等皇帝喘息稍定，缓缓道："陛下可知陈胜吴广为何能揭竿而起？"

"自然是秦政暴虐。"刘宏不耐烦地摆手。

"然则今日之政..."蔡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瞥见蹇硕正阴冷地盯着自己，那些宦官最恨朝臣在皇帝面前议论朝政。

刘宏却来了兴致："老师但说无妨。今日殿中只有你我师徒二人。"说着瞪了蹇硕一眼，宦官们立刻知趣地退到殿外。

蔡邕深吸一口气："陛下，黄巾贼众多为流民。臣去年奉旨巡察冀州，见豪强占田万顷，百姓无立锥之地。加上连年蝗旱，县官催科不止，民不得不反啊。"

"又是这套说辞！"刘宏猛地拍案，震得茶盏跳动，"难道要朕把土地都分给那些贱民？老师可知光武皇帝中兴汉室，靠的就是豪强支持！"

"陛下明鉴。"蔡邕不卑不亢，"正因如此，才更需约束豪强。臣听闻中常侍张让在河间强占民田千顷，其义子张奉为洛阳令，贪赃枉法..."

"够了！"刘宏暴怒而起，抓起茶盏砸向蔡邕。茶盏在老师额角绽开一朵血花，褐色的茶汤泼洒在青色官服上，像一幅丑陋的地图。

蔡邕纹丝不动，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流到胡须上。他平静地继续道："陛下可知，如今一个县令官职要价三百万钱？这些钱最终都要从百姓身上榨取。太平道之所以能蛊惑人心，正是因为..."

"因为什么？说啊！"刘宏喘着粗气，脸色铁青。

"因为朝廷已经失去民心了。"蔡邕重重叩首，"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殿中死一般寂静。刘宏盯着老师额头的伤口，突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刚即位时，蔡邕手把手教他写"民为贵"三个字的情景。那时先帝早崩，外戚专权，是这位老师告诉他为君之道。

"老师..."刘宏的声音忽然软弱下来，"朕难道不想做明君吗？可国库空虚，朕不卖官鬻爵，拿什么养兵平叛？那些豪强，哪个背后没有宗室撑腰？就连老师说的张让，他...他也是替朕办事啊。"

蔡邕听出皇帝话中的无奈，心中一软："陛下，当务之急是暂停修葺宫室，减免受灾州郡赋税。另派清廉大臣巡视地方，严惩贪官污吏..."

"然后让那些豪强联合起来废了朕？"刘宏惨笑，"老师，你太天真了。这洛阳城里，想坐这把椅子的人多得是！"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春雨哗啦啦地浇在殿顶的琉璃瓦上。蔡邕望着摇曳的灯影，轻声道："陛下可还记得《荀子·王制》篇？'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

刘宏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老师，你说实话...这大汉江山，还能撑多久？"

这问题如此直白，蔡邕不禁一震。他谨慎地回答："若陛下能亲贤臣，远小人，效法文景之治..."

"朕要听真话！"刘宏厉声打断。

蔡邕闭上眼睛："如不改弦更张，恐不过二十年。"

"二十年..."刘宏喃喃重复，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好啊，足够朕享乐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案头取来一尊金樽痛饮。

蔡邕心痛如绞："陛下！"

"老师回去吧。"刘宏背过身去，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你的忠心朕知道了。但有些事...不是朕一个人能改变的。"

雨声中，蔡邕缓缓退出大殿。他额头的血已经凝固，心却比伤口更痛。走出宫门时，他回头望见德阳殿的飞檐在雨中模糊如鬼影。几个小宦官正躲在廊下偷懒，见他出来，慌忙跪倒。

"蔡议郎，您的额头..."一个小宦官怯生生递上干净的帕子。

蔡邕摇摇头，大步走入雨中。宫墙外，隐约传来饥民的哀嚎。他知道，这些声音很快就会变成黄巾军的喊杀声。而那位困在深宫的学生，终将在醉生梦死中迎来王朝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