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徐州边境的官道旁,残雪还蜷缩在枯草根下,像不肯离去的冬魂。崔厚蹲在倒伏的界碑边,用豁口的陶碗接住铁角嘴边漏下的涎水——这头老黄牛正咀嚼着去年晒干的苜蓿,每动一下下巴,脖颈上的铜铃就发出闷响。
"慢些吃。"崔厚抹了把牛鼻梁上凝结的霜花,二十年的老茧蹭过嶙峋的骨突。铁角的左角在黄巾之乱时断过一截,如今断面已磨得发亮,像柄裹了包浆的短剑。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冻土的声响。崔厚下意识抓住牛绳,另一只手摸向腰间柴刀。自曹操屠徐州以来,这条路上滚过的车辙,不是载着血淋淋的辎重,就是拖着饿殍般的流民。
"老丈莫慌。"青罗伞盖下转出个文士,简雍的葛布深衣沾满泥点,腰间却挂着鎏金的印绶。他的目光越过崔厚斑白的鬓角,直直钉在铁角肌肉虬结的后腿上:"这牛能负多重?"
铁角突然昂头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迷了崔雍的眼。崔厚咧开缺牙的嘴笑了:"回大人,去年秋收,这孽障拖着石磙子从卯时走到亥时。"他撩起牛背上盖的破毡,露出两道深陷的肉棱——那是常年架辕磨出的痕迹,紫红发亮如两条冻僵的蛇。
简雍的指尖在算筹上飞快滑动。刘备军昨夜刚在三十里外扎营,三百辆辎重车里,有七十辆因牛马倒毙成了摆设。他忽然解下玉佩:"老丈可愿割爱?某愿以三头两岁口的健牛相换。"
崔厚的手还停在铁角脊背上。掌下传来熟悉的温热,让他想起妻子临终前也是这样发烫。那夜暴雨如注,是铁角拖着板车闯过山洪,把难产的妇人送到县城——虽然最终只保住个皱巴巴的婴孩,在逃荒路上也饿死了。
"不换。"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铁角的尾巴扫过来,拂过他开裂的衣襟,那里缝着妻子的一缕头发。
暮色四合时,村正拄着枣木棍挨家拍门。曹军的斥候出现在汳水对岸,而刘备的运粮队刚过泗水。老人们沉默地收拾陶瓮,女人们把纺锤塞进怀里,崔厚则给铁角套上自制的宽背带——那是用六层熟牛皮叠成的,上面缀满挂绳用的铁环。
"能装十二个娃。"他拍打着牛背对村正说。铁角仿佛听懂似的屈下前腿,好让孩童们爬上来。七岁的阿蛮抱着妹妹坐在最高处,正好够到那截断角。
火光在汳水对岸亮起时,铁角的蹄子已经陷进河滩淤泥。崔厚攥着牛尾走在最后,冰凉的河水漫过腰际。他听见对岸传来弩机绞弦的咯吱声,接着是简雍变了调的呼喊:"卧倒——"
第一波箭雨落下,铁角的臀部猛地一颤。崔厚看见三棱箭镞钉在牛皮背带上,像突然长出的铁蒺藜。老牛没有停步,它隆起的肩胛骨在月光下起伏,如同正在犁开无形的冻土。
"驾!"崔厚甩出这辈子最响亮的鞭花。其实鞭梢早秃了,破空声不过是麻绳抽裂空气的呜咽。但铁角开始奔跑,牛铃在孩童的哭喊中碎成尖锐的金属片。一支狼牙箭穿透它的耳廓,血珠甩在崔厚脸上,腥得发苦。
第二波箭来时,铁角突然人立而起。崔厚看见它腹部的白毛被染红,却仍用后腿支撑着,让背上的孩童形成倾斜的避箭坡。对岸亮起火把,张飞的丈八蛇矛挑着曹字旗,正劈开墨色的夜空。
铁角倒下的姿态很慢。它先屈前膝,再塌腰,最后才让侧腹贴着结霜的芦苇丛。孩子们滚落在刘备军的盾阵后方,而老牛的眼睛始终望着崔厚。它舌头耷拉着,上面还粘着半片干苜蓿。
崔厚跪下来,把额头抵在牛角断面上。那里还残留着奔跑的余温,像口将熄的灶。他摸到铁角颈间残余的皮带,解下铜铃系在自己腰间。铃舌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个空壳,在夜风里哑着。
三日后,刘备的辎重队再次启程。简雍看见那个佝偻老人走在车队最前方,身后跟着三头青毛水牛。每头牛背上都绑着特制的木架,堆满扎甲与箭囊。当队伍穿过汳水时,对岸新起的坟茔上,有不知名的野花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