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伤口往往不可见,它们藏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江浸月的日记
期中考试的数学试卷发下来时,教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江浸月做完选择题,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林栖羽。
林栖羽的答题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她的左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江浸月注意到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还有三十分钟。”监考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林栖羽的笔突然掉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的肩膀开始轻微颤抖,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江浸月悄悄递过去一张纸条:“还好吗?”
林栖羽没有回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试卷,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突然,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同学?”监考老师疑惑地抬头。
林栖羽没有回答,她转身冲出教室,速度快得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全班同学都愣住了,连监考老师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浸月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老师,我去看看!”
不等回应,她已经追了出去。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扇还在晃动的消防门显示着林栖羽的逃跑路线。江浸月推开那扇门,楼梯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抽泣。
“小栖!”江浸月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追。
在教学楼后的灌木丛边,她终于找到了林栖羽。对方蜷缩在一棵大树下,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则,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空气。
江浸月慢慢靠近,蹲在她面前:“小栖,是我。”
林栖羽抬起头,她的脸惨白如纸,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
“没关系,不用说话。”江浸月轻声安抚,“跟着我呼吸,好吗?吸气...呼气...”
她夸张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引导林栖羽慢慢平复呼吸。过了大约五分钟,林栖羽的颤抖才稍微减轻。
“对不起...”林栖羽的声音细如蚊蚋,“我又...”
“别道歉。”江浸月坚定地说,“我们去医务室休息一下。”
医务室的校医正好不在。江浸月让林栖羽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自己去倒了杯温水。
“喝点水。”她扶起林栖羽,杯子递到她嘴边。
林栖羽顺从地喝了几口,然后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映出睫毛投下的细长阴影。江浸月这才注意到,她的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要通知你母亲吗?”江浸月轻声问。
林栖羽猛地睁开眼睛:“不要!”她的反应激烈得让江浸月吓了一跳,“求你了,阿月,别告诉她...”
“好,好,不告诉她。”江浸月连忙安抚,“但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林栖羽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喘不过气,像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
江浸月想起图书馆停电那次林栖羽的恐慌,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焦虑发作。她轻轻握住林栖羽的手:“没事的,我在这里。”
林栖羽的手腕从袖口中露出来一截,江浸月无意中瞥见上面有几道细小的疤痕,排列得异常整齐。她的呼吸一滞——那绝不是意外造成的。
林栖羽注意到她的目光,迅速抽回手,拉下袖子遮住手腕。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沉默。
“多久了?”江浸月最终轻声问道。
林栖羽摇摇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她转向墙壁,背对着江浸月:“你应该回去考试。”
“我不走。”江浸月固执地说。
“求你了...”林栖羽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现在不想说话...”
江浸月咬了咬嘴唇,最终妥协:“好吧。但我就在门外,有事就叫我。”
她在医务室外的长椅上坐了近两个小时,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期间校医回来过一次,江浸月编了个理由说林栖羽只是头痛需要休息。
放学时分,林栖羽终于从医务室出来。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已经平静了许多。
“感觉好些了吗?”江浸月站起来。
林栖羽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谢谢。”
她们沉默地走在放学的人流中。江浸月有无数问题想问,但看到林栖羽脆弱的样子,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
“那些...伤痕,”最终是林栖羽先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不是自杀。”林栖羽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只是...有时候疼痛能让我感觉真实。”
江浸月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她的心为之一痛:“还有别的办法的,小栖。”
“比如?”
“比如...”江浸月绞尽脑汁,“画画?或者...跟我说?”
林栖羽终于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阿月。”
“彼此彼此。”江浸月笑了,“两个怪人凑一对正好。”
她们决定去公园坐一会儿。秋千上空无一人,林栖羽轻轻荡着,脚尖划过沙地。江浸月注意到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编织手链,巧妙地遮住了那些伤痕。
“我妈妈发现了。”林栖羽突然说,手指拨弄着手链,“这是她给我的'提醒'。”
“她很生气?”
“比生气更糟。”林栖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她失望。她说...我这样对不起她的培养。”
江浸月握紧了秋千链子,金属的冰冷渗入掌心:“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林栖羽出人意料地说,"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我能再优秀一点,也许她就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江浸月想起自己父亲失望的眼神,想起母亲总是优先考虑哥哥的样子。她突然明白了林栖羽话中的含义——那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重要的人满意的绝望。
“小栖,”她轻声说,“你的价值不是由别人决定的。”
林栖羽停下秋千,转头看她:“那你呢?你相信这句话吗?”
江浸月愣住了。是啊,她自己相信吗?当她因为成绩不如哥哥而被忽视时,当她写作的才华被家人嘲笑时,她真的觉得自己有价值吗?
“我...正在学习相信。”她最终回答。
林栖羽点点头,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我们真是绝配。”
天色渐暗,她们不得不回家。分别前,林栖羽突然抓住江浸月的手:“答应我,今天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江浸月犹豫了一下:“可是...也许你应该找专业人士谈谈...”
“我已经在吃药了。”林栖羽轻声说,“抗抑郁药。母亲觉得这是...弱点,所以没人知道。”
江浸月紧紧抱住她:“我会陪着你的。”
回到家时,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江浸月刚推开门,就听见父亲暴怒的声音:“还知道回来?”
下一秒,一个茶杯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在身后的墙上炸得粉碎。
“我...我去同学家学习了。”江浸月强作镇定。
“撒谎!”父亲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老师打电话说你考试中途跑出去了!”
江浸月的手臂被捏得生疼:“是林栖羽不舒服,我送她去医务室...”
“别人的事用得着你管?”父亲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知不知道期中考试多重要?”
耳光落下来时,江浸月本能地闭上眼睛。但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看到母亲罕见地拦住了父亲的手。
“够了。”母亲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她说了是同学不舒服。”
父亲甩开手,怒气冲冲地上了楼。江浸月惊讶地看着母亲,后者却已经转身走向厨房,仿佛刚才的干预只是幻觉。
江浸月回到房间,锁上门,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栖羽的消息:“到家了吗?”
江浸月的手指颤抖着打字:“嗯。我爸发火了。”
三秒钟后,手机响起。江浸月接通电话,听到林栖羽急促的呼吸:“他打你了?”
“没有。”江浸月撒谎道,“就是吼了几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撒谎的声音我听得出来。”
江浸月的眼泪突然决堤。她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林栖羽似乎还是听到了。
“来我家。”林栖羽坚定地说,“现在。”
“你母亲...”
“她去出差了。快来吧。”
二十分钟后,江浸月站在林栖羽家门口。门一开,林栖羽就拉着她进了浴室。灯光下,她小心地检查江浸月红肿的脸颊和手臂上的淤青。
“冰敷一下。”林栖羽从冰箱拿出冰袋,用毛巾包好,轻轻按在江浸月脸上,“还有哪里疼?”
江浸月摇摇头,眼泪又涌出来。林栖羽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抱住她。在那个拥抱里,江浸月闻到了熟悉的颜料和薰衣草的味道,一种奇异的平静慢慢笼罩了她。
“有时候我想逃走。”江浸月闷在林栖羽的肩膀上说,“远远地离开那个家。”
林栖羽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们一起。”
“真的?”
“嗯。”林栖羽放开她,认真地说,“等高考结束,我们一起去海边。我画画,你写作,远离所有伤害我们的人。”
这个画面太美好,江浸月几乎能看到——湛蓝的海水,白色的沙滩,她和林栖羽并排坐着,自由地创作。没有压抑的家庭,没有无尽的期望,只有艺术和友谊。
“约定?”江浸月伸出小指。
林栖羽勾住她的手指:“约定。”
那晚,她们躺在林栖羽床上看窗外的星星。林栖羽突然说:“阿月,我想教你一件事。”
“什么?”
“用画画表达情绪。”林栖羽翻身下床,拿出素描本和铅笔,“当你觉得太难过却说不出来时,试试这个。”
她在纸上快速画了几道凌乱的线条,然后又画了几道柔和的曲线:“你看,愤怒和平静的感觉完全不同。”
江浸月试着画了几笔,线条笨拙而生硬。林栖羽握住她的手,引导她的笔触:“不要想太多,让手跟着感觉走。”
渐渐地,江浸月的线条变得流畅起来。她画出了今天的场景——愤怒的父亲,飞来的茶杯,还有挡在前面的母亲模糊的身影。
“很好。”林栖羽轻声说,“现在试试改变它,画成你希望的样子。”
江浸月犹豫了一下,然后在画面上加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那个小人手里拿着一支巨大的笔,像是武器又像是魔法杖。
“这就是你的力量。”林栖羽指着那支笔,“你的文字。”
江浸月突然明白了林栖羽的用意——她在教她一种不用伤害自己就能表达痛苦的方式。
“谢谢你。”江浸月轻声说。
林栖羽摇摇头:“你守护我的心灵,我守护你的身体。这是我们的约定。”
窗外的星星安静地闪烁着,见证着这个誓言。江浸月知道,明天回到那个家依然会很难,回到学校面对考试的压力也很难,林栖羽的心理问题不会一夜消失,她自己的家庭处境也不会突然变好。
但此刻,在这个充满颜料和薰衣草香气的房间里,有星光,有友谊,还有一个关于海边自由的约定。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