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在我们最接近幸福时露出獠牙,就像阳光最灿烂的时刻,阴影也最为深邃。”——江浸月的日记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一样。江浸月站在校门口,看着最后一张试卷被收走的瞬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三年的汗水、泪水,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全都凝结成了这几张薄薄的答题卡。
“阿月!”
她转头,看见林栖羽穿过人群向她跑来,齐耳短发在风中飞扬。这是江浸月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毫无顾忌地奔跑,像是挣脱了什么无形的束缚。
“我们做到了!”林栖羽气喘吁吁地停在江浸月面前,眼睛亮得惊人。
江浸月一把抱住她,两人在阳光下转了个圈,引来周围同学惊讶的目光。她们不在乎,三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纯粹的喜悦。
“海边!”江浸月凑在林栖羽耳边小声说,“我们真的可以去看海了!”
林栖羽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已经计划好了。”她翻开本子,里面是精心绘制的地图和预算表,“坐火车去滨海市,那里有最干净的沙滩,而且消费不高...”
江浸月看着那些细致的规划和旁边画的小小海浪图案,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林栖羽真的在认真计划着她们的约定,从高考前就开始准备了。
“我存了八百多。”江浸月说,“加上你的应该够住一周吧?”
“足够了。”林栖羽合上本子,突然压低声音,“我还有个消息...但得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才能确定。”
“什么消息?”
林栖羽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再等等。”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比想象中难熬。江浸月每天检查信箱十几次,而林栖羽则不断刷新招生网站。她们约定,谁先收到消息就立刻通知对方。
七月底的一个闷热下午,江浸月正在厨房煮方便面,门铃突然响起。她跑去开门,看到一个邮递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大信封。
“江浸月同学?录取通知书。”
江浸月的手指颤抖着签收了信件。两个信封,一个是她梦寐以求的省文学院,另一个收件人赫然写着“林栖羽”。
她甚至来不及换鞋,抓起信封就往外跑。一路上,她的心砰砰直跳,汗水浸透了后背。林栖羽家的小区门卫已经认识她,笑着点点头放她进去。
电梯上升的十几秒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江浸月冲到林栖羽家门口,用力按响门铃,同时大喊:“小栖!快开门!到了!”
门开了,林栖羽站在门口,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
江浸月挥舞着信封:“两个都到了!”
她们坐在地板上,像拆圣诞礼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江浸月先拆开自己的——省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她如愿以偿。
“我看看你的!”她迫不及待地帮林栖羽拆开另一个信封。
展开信纸的瞬间,林栖羽倒吸一口冷气,手指紧紧抓住江浸月的手臂。那不是医学院的录取通知,而是省艺术学院油画系的破格录取通知书,信中提到特别欣赏她在全省美术大赛中提交的作品展现出的“非凡天赋和独特视角”。
“这...这不可能...”林栖羽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我没报艺术学院...母亲绝不会允许...”
江浸月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偷偷参赛了?”
林栖羽点点头,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只想...只想看看自己的水平...”
“你做到了!”江浸月抱住她,两人在地板上又哭又笑,“小栖,你可以当画家了!真的可以了!”
林栖羽把脸埋在江浸月肩膀上,泪水打湿了她的衣领:“我不敢相信...他们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画太出色了,他们当然要抢着要你!”江浸月捧起她的脸,“你得告诉你母亲。”
林栖羽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她不会同意的...”
“但这是你的未来!”江浸月坚定地说,“而且你已经成年了,她不能替你做决定。”
林栖羽咬着下唇,眼神闪烁不定。最终,她小声说:“我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我们先去海边,好吗?”
江浸月想再劝她,但看到林栖羽脆弱的表情,只好点点头:“好,海边。三天后出发?”
“嗯。”林栖羽擦干眼泪,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家人知道了吗?”
江浸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还没告诉他们...”
事实上,她根本不敢想象父亲得知她选择文学院而非更“实用”的专业会有什么反应。但此刻,看着林栖羽闪亮的眼睛,她决定不再退缩。
“今晚就说。”她深吸一口气,“是时候了。”
回家的路上,江浸月不断给自己打气。她已经十八岁了,高考也结束了,父亲不能再控制她的人生。这个念头让她挺直了腰板。
然而,现实比想象中更残酷。
“文学院?”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的,“你疯了吗?”
江浸月站在客厅中央,录取通知书在手中微微颤抖:“这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父亲一把抢过通知书,“你知道现在就业多难吗?学这种没用的专业,将来喝西北风去?”
“我会写作,可以当作家——”
“作家?”父亲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鲁迅?”说着,他竟然开始撕那张通知书。
“不要!”江浸月扑上去想抢回来,但为时已晚。那张承载着她梦想的纸已经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上。
“复读一年,考个正经专业。”父亲冷冷地说,“这事没商量。”
江浸月跪在地上,看着那些碎片,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她慢慢站起来,直视父亲的眼睛:“我不会复读。我会去文学院报到,用我自己的方式。”
“你敢!”父亲扬起手。
这一次,江浸月没有退缩。她挺直腰板,迎向那个曾经让她恐惧的巴掌:“打啊。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父亲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江浸月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困惑,又或许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敬意。
“滚。”他最终放下手,声音低沉,“既然你这么有骨气,就别再吃我的住我的。今晚就收拾东西滚出去!”
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江浸月知道,在这个家里,父亲的话就是法律。
她默默上楼,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几件衣服,那本蓝色笔记本,藏在床垫下的林栖羽给她画的肖像,还有一些零钱。最后,她从相册里偷偷取出一张全家福,那是唯一一张没有被哥哥的光环完全笼罩的照片——六岁生日时,她坐在父母中间,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
收拾完毕,她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十八年的生活,最后只装满了一个背包和一个手提袋。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栖羽的消息:“怎么样?”
江浸月回复:“被赶出家门了。现在无家可归,求收留。”
三秒钟后,电话响起。林栖羽的声音充满了担忧:“怎么回事?”
“我爸撕了录取通知书,让我复读。”江浸月平静地说,“我拒绝了,所以被扫地出门。”
“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不用,我正要去你家。”江浸月笑了笑,“看来我们的海边计划得提前了。”
挂断电话,江浸月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长大的房间,然后轻轻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下楼。父亲坐在客厅看新闻,假装没看见她。母亲站在厨房门口,眼中含着泪水。
“妈,我走了。”江浸月轻声说。
母亲突然冲过来,塞给她一个信封:“拿着...小心用。”
江浸月摸了摸,里面应该是钱。她想拒绝,但看到母亲恳求的眼神,还是收下了:“谢谢。”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江浸月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新生活。
她没想到,这个新生活会如此短暂。
三天后,她们站在火车站前,行李箱里装着简单的行李和无限的期待。林栖羽最终还是没敢告诉母亲艺术学院的事,只是说和同学去毕业旅行。江浸月则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一直借住在林栖羽家——幸好她母亲出差频繁。
“车还有二十分钟开。”林栖羽看了看表,“我去买瓶水,你在这看着行李。”
江浸月点点头,坐在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车站大厅。她想象着海边的日出,想象着林栖羽支起画架的样子,想象着自己终于能静下心来写那个构思已久的故事...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浸月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车站外的马路上,一辆失控的轿车正冲上人行道,而林栖羽就站在那条路上,背对着车辆,手里拿着刚买的水。
“小栖!”江浸月的尖叫撕心裂肺。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她看到林栖羽转过头,看到那辆车越来越近,看到自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撞击声和疼痛。
当江浸月再次睁开眼睛时,她躺在马路中央,浑身疼痛但似乎没有重伤。几米外,林栖羽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正在蔓延。
“小栖!”江浸月挣扎着爬起来,扑到林栖羽身边。
林栖羽的眼睛半睁着,但目光涣散。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有人在大声叫救护车。
江浸月握住林栖羽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坚持住...求你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护人员迅速检查了林栖羽的情况,表情凝重:“头部严重撞击,需要立即手术。”
江浸月想跟上车,但一个护士拦住了她:“你也需要检查。”
“我没事!我要陪她!”
最终,医生确认江浸月只有一些擦伤后,允许她乘坐另一辆救护车前往医院。一路上,她的手机不断震动——是林栖羽的母亲打来的。江浸月颤抖着接通电话,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场意外。
医院的长廊像是没有尽头。江浸月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看着"手术中"的红灯,感到一种不真实的麻木。林栖羽的母亲在半小时后赶到,脸色惨白。
“怎么回事?”她抓住江浸月的肩膀,“栖羽怎么会...你们要去哪里?”
江浸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她只是拿出那张被折皱的艺术学院录取通知书,递给林栖羽的母亲。
“这是...什么?”林栖羽的母亲展开纸张,表情从困惑变为震惊,“艺术学院?她没报这个...”
“她偷偷参赛获奖,被破格录取了。”江浸月轻声说,“她一直想当画家...比什么都想。”
林栖羽的母亲瘫坐在长椅上,盯着那张通知书,双手微微发抖。漫长的沉默后,她突然说:“我知道她喜欢画画...但艺术这条路太难了...”
江浸月想说些什么,但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位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表情严肃:“家属?”
林栖羽的母亲立刻站起来:“我女儿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但...”医生犹豫了一下,"由于颅内出血和脑部缺氧,病人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视力障碍。"
“什么意思?”江浸月的声音颤抖。
“通俗地说,她暂时失明了。”医生解释道,“这种情况有时是暂时的,有时...是永久的。需要进一步观察。”
林栖羽的母亲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江浸月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
失明。这个词像一把刀刺进她的心脏。林栖羽,那个用眼睛捕捉世界所有美好的林栖羽,那个能把阳光和微风都画进作品的林栖羽,失明了?
“我能...看看她吗?”江浸月艰难地问。
医生点点头:“等麻醉过了,可以短时间探视。但病人需要绝对安静。”
当江浸月终于被允许进入病房时,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林栖羽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得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唯一让江浸月确信她还活着的,是那微弱的呼吸声。
“小栖...”江浸月轻轻握住她的手。
林栖羽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但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如今空洞无神,直视前方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阿月?”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这。”江浸月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水终于决堤,“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林栖羽微微摇头:“车...是冲你来的...我看到它转向...”
江浸月这才明白,林栖羽是为了推开她才被撞的。这个认知让她几乎崩溃:“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林栖羽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因为...至少我们都活着...”
江浸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林栖羽的床边痛哭失声。她感到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尽管它的主人已经看不见了。
“海...”林栖羽轻声说,“我们还能去吗?”
江浸月抬起头,擦干眼泪,尽管她知道林栖羽看不见她的表情:“当然能。等你好了,我们第一时间就去。”
林栖羽点点头,又陷入沉睡。江浸月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胃痛。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但她没有在意。此刻,只有一件事重要——林栖羽需要她,而这一次,轮到她来成为那个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