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2

咖啡厅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许焱盯着自己指甲上剥落的黑色指甲油，想起一年前那个阳光同样刺眼的下午。

"你的负面情绪需要自己克服。"校心理咨询室的王老师这样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我已经告诉你方法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

那时许焱才十六岁，刚刚在日记本上写下第一封未完成的遗书。她需要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克服"，而是具体该怎么做。但王老师只是推了推眼镜，看了看手表，暗示咨询时间已经到了。

"许焱？"

陈铭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工整的字迹，钢笔在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动。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像个不真实的幻影。

许焱突然想撕碎这幅完美的画面。

"活着真没意思。"她用那种刻意平淡的语气说，眼睛盯着咖啡杯里自己的倒影，"有时候觉得不如一了百了。"

她等待着陈铭像其他专业人士那样点头敷衍，或者给出那些毫无用处的陈词滥调。这是她惯常的测试——看看这个所谓的专家是否真的在乎，还是只把她的痛苦当作工作流程的一部分。

钢笔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陈铭整个人转向她，笔记本被推到一边。他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是突然发现她站在悬崖边缘。

"这种想法最近出现的频率？"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与方才讨论日常事务时的轻松判若两人。

许焱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杯子。这不是她预期的反应。

"...偶尔。"她含糊地回答，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有没有具体的计划？"陈铭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比如时间、方式，或者..."

"没有！"许焱打断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尖锐，"只是...想法而已。"

陈铭审视着她的表情，似乎在判断真伪。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下一串数字，推到许焱面前。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他说，声音平静但不容拒绝，"任何时候，当这种想法出现，立刻打给我。"

许焱盯着那张名片，喉咙发紧。这太不符合常规了。王老师曾经明确说过，咨询师和患者必须保持"专业距离"，下班后绝不联系。

"你不应该说些'克服负面情绪'之类的废话吗？"许焱忍不住讥讽道，手指却悄悄捏住了名片，"或者告诉我'这很正常'？"

陈铭的眼睛微微眯起："之前有人这么对你说过？"

许焱别过脸，窗外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孩摔倒了，正哇哇大哭。他的母亲跑过来，没有说"别哭了"，而是立刻检查他的膝盖，然后紧紧抱住他。

"去年。"许焱听见自己说，"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我告诉她我整晚睡不着，总是想死...她说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需要学会克服。"

陈铭的指关节突然泛白，他正在用力握紧钢笔。

"她错了。"他放下笔，声音里带着许焱从未听过的冷硬，"痛苦不是用来'克服'的，而是需要被理解和处理的。"

他翻开新的一页笔记，画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图。

"下次那种想法出现时，试试这个。"他转向许焱，"告诉我五样你现在能看到的东西。"

许焱困惑地环顾四周："...咖啡杯、你的钢笔、窗外那棵树、我的书包、柜台后面的菜单。"

"很好。现在四样你能触摸到的东西。"

"桌子...卫衣的布料...沙发皮革...我的戒指。"

"三样能听到的声音。"

就这样，陈铭引导她完成了整个练习。奇怪的是，当数到"一样你能尝到的东西"时——她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那种一直压在胸口的沉重感确实减轻了些。

"这叫5-4-3-2-1应对技巧。"陈铭解释道，"当情绪淹没你时，它可以帮助你回到当下。不是用来'克服'感受，而是帮你度过最艰难的时刻。"

许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不是空泛的安慰，不是敷衍了事的建议。这是一个具体的工具，就像给溺水的人一个救生圈，而不是站在岸上喊"努力游泳"。

"为什么..."她的声音哽住了，"为什么其他人都没告诉我这些？"

陈铭沉默了片刻。阳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遮住了他的眼神。

"因为，"他最终说道，声音异常柔和，"大多数人只看到问题，而不是人。"

那天晚上，许焱的父亲又喝醉了。争吵声穿透墙壁，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响。许焱缩在床上，指甲陷入手臂结痂的伤口，但疼痛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带来慰藉。

凌晨一点四十三分，她抓起手机，盯着通讯录里新存的"陈医生（紧急）"看了足足十分钟。然后她按下拨号键。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起。

"许焱？"陈铭的声音清晰而警觉，完全不像是被吵醒的人。

许焱的呼吸卡在喉咙里。她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无法再独自承受这个夜晚的重量。

"...我试了那个方法。"她最终挤出这句话，声音细如蚊蚋，"但...不太管用。"

"现在做给我听。"陈铭的声音沉稳如锚，"五样你能看到的东西..."

在他的引导下，许焱再次完成了整个练习。这一次，当数到能尝到的东西时，她含了一颗陈铭今天给她的薄荷糖。

"好点了吗？"他问。

许焱没有回答。她只是蜷缩在被子下，听着电话那头平稳的呼吸声。许久，她轻声问："你为什么没睡？"

"我在工作。"陈铭的回答简单直接，但许焱隐约听到翻纸页的声音，"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许焱的眼泪突然决堤。她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陈铭似乎还是察觉了。

"呼吸，许焱。"他轻声指导，"跟着我的节奏..."

当窗外的争吵停息时，许焱已经平静下来。困意像潮水般涌来，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陈铭说：

"明天见，许焱。"

通话结束的嘟嘟声中，许焱第一次觉得，或许明天确实值得一见。她把那张名片小心地塞进日记本里，就在那封未完成的遗书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