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业水平测试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程予南早早到了学校。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他站在医务室门口,手指悬在门把上,迟迟不敢按下。
昨天宋卿父亲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冰冷、严厉,像一堵高墙将他和宋卿隔开。"立刻断干净"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周明阳转达的那句"对不起,等我"又让他无法就此放弃。
深吸一口气,程予南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试着推了推,门竟然没锁。
医务室里光线昏暗,窗帘紧闭,只有一盏小夜灯发出微弱的光。靠里的病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宋卿。
程予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近。宋卿似乎睡得很沉,眉头却紧锁着,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床头柜上放着退烧药和半杯水,旁边是一本翻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学生会的工作安排。
"学长..."程予南轻声唤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宋卿没有反应,只是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角,露出肩膀。他穿着自己的T恤,而非校服,胸前那枚玉兰校徽也不见了。这样的宋卿看起来陌生又脆弱,像个普通的生病男孩,而非那个永远完美的学生会主席。
程予南鼓起勇气,伸手轻轻碰了碰宋卿的额头——烫得吓人。他急忙拧了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宋卿额头上。
"唔..."宋卿微微皱眉,眼皮颤动了几下,但没有醒来。
程予南在床边坐下,目光扫过宋卿泛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他拿起水杯,犹豫了一下,轻轻托起宋卿的后颈,将杯沿贴近他的嘴唇。
"喝点水..."他小声说。
宋卿本能地啜了几口,喉结上下滚动。几滴水顺着嘴角滑落,程予南连忙用袖子擦干。这个亲密的动作让他心跳加速,手指微微发抖。
"妈...妈..."宋卿突然含糊地呢喃,声音嘶哑破碎。
程予南僵住了。宋卿在叫妈妈?那个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高烧中的宋卿是不是回到了失去母亲的痛苦时刻?
"没事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轻轻握住宋卿滚烫的手,"我在这里..."
宋卿的手指突然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程予南的手腕,力道大得令人吃惊。
"别走..."宋卿的声音带着从未听过的脆弱,"别像妈妈一样...离开我..."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刺进程予南的心脏。他想起陈昊说的——宋卿母亲去世不到半年,父亲就再婚了。十一二岁的宋卿,是如何独自面对这种失去的?那些完美表现和严苛自律,是不是都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为了守住母亲留下的老宅?
"我不会走。"程予南轻声承诺,尽管知道宋卿可能听不见。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梳理宋卿汗湿的额发,"我保证。"
窗外,天色渐亮。程予南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再过十分钟就会有老师和校医陆续到来。他应该离开的——如果被宋卿父亲知道他又来见宋卿,后果不堪设想。但宋卿的手还紧紧抓着他,高烧中的力气大得惊人。
"学长..."程予南试着抽出手,"我得走了..."
宋卿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变得急促:"不...不要..."
程予南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强行挣脱。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用湿毛巾为宋卿擦拭额头和脖颈。如果因此惹上麻烦,那就来吧。他不能在高烧中的宋卿最需要时离开,就像当年所有人都离开年幼的宋卿一样。
八点整,医务室的门被推开,校医张老师走了进来。看到程予南,她明显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宋卿学长的...学弟。"程予南慌忙站起来,终于挣脱了宋卿的手,"他烧得很厉害..."
张老师走近检查宋卿的情况:"你是他同学?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我来拿东西,看到他一个人在这里..."程予南编了个蹩脚的借口。
张老师量了体温,摇摇头:"39.2℃,比昨晚还高。"她拿出听诊器,"同学,你先去上课吧,这里交给我。"
程予南犹豫着,目光无法从宋卿痛苦的表情上移开:"他...会没事吗?"
"应该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加上最近流感盛行。"张老师叹了口气,"这孩子太拼了,昨天晕倒前还在处理学生会文件。"
程予南胸口发闷。宋卿的"过度疲劳"有多少是因为那些论坛流言?有多少是因为他父亲的压力?又有多少...是因为要避开自己?
"我能...放学后再来看他吗?"他小声问。
张老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关系很好?"
程予南不知如何回答。他们是什么关系?补习的学长学弟?辩论赛的指导老师和队员?还是...那个拥抱所暗示的,更复杂的关系?
"他...帮我补习过数学。"最终,他选择了最安全的答案。
张老师点点头:"放学后可以,但现在快去上课吧。记得戴口罩,小心传染。"
程予南最后看了一眼宋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医务室。一整天,他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眼前不断浮现宋卿痛苦的表情和那句"别像妈妈一样离开我"。放学铃一响,他就冲出了教室。
"喂!等等我!"周明阳在后面喊道,"你要去看宋卿?"
程予南点点头,脚步不停:"他烧得很厉害..."
"我跟你一起去。"周明阳追上他,"不过...他爸会不会在?"
这个问题让程予南脚步一顿。是啊,宋卿父亲会不会在医务室?如果撞见怎么办?但担忧很快被更强烈的关心压倒:"我小心点就是了。"
幸运的是,当他们到达医务室时,里面只有张老师和躺在床上的宋卿。程予南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宋卿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脸色不再那么潮红,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床头柜上多了几盒药和一个保温杯,被子也换成了更厚的。
"退烧了,"张老师小声告诉他们,"刚吃了药,现在睡着了。你们是...?"
"他学弟,"周明阳主动解释,"学生会派我们来拿些文件。"这个借口比程予南的靠谱多了。
张老师看了看表:"我得去开会,你们能帮忙照看一会儿吗?半小时左右。如果他有情况,立刻打电话给我。"
程予南连忙点头:"没问题!"
张老师离开后,周明阳戳了戳程予南:"我去门口把风,万一一他爸来了,我马上发信号。"
程予南感激地看了好友一眼,在宋卿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近距离看,宋卿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鼻梁高挺的线条因为病容而显得更加锋利。他的嘴唇仍然有些干裂,程予南拿起棉签蘸水,小心地湿润那片干燥。
"唔..."宋卿突然动了动,眼皮颤抖着睁开。那双通常清澈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迷茫地看向程予南。
"学长!"程予南惊喜地小声叫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宋卿眨了眨眼,似乎不确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程...予南?"
"是我。"程予南倒了杯温水,扶起宋卿让他慢慢喝下,"你烧了一天,吓死人了..."
宋卿喝完整杯水,声音仍然嘶哑:"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程予南避开那些复杂的部分——他是如何偷偷溜进医务室,如何在宋卿高烧时守在一旁,如何听到那些破碎的呓语...
宋卿靠在床头,目光扫过程予南担忧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谢谢。"这个简单的词里包含着太多理解,仿佛他知道程予南所做的不止是"来看看"这么简单。
"你...记得之前的事吗?"程予南小心翼翼地问。
宋卿摇摇头:"昨天考务结束后就有点头晕,后来...就不太记得了。"他顿了顿,"我爸来了?"
"嗯,昨晚。"程予南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该说多少,"他...很担心你。"
宋卿苦笑一声:"他是担心我的保送资格。"这句话里包含的苦涩让程予南心头一紧。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门外,周明阳假装在玩手机,实则警惕地观察走廊动静。
"论坛的事..."宋卿突然开口,"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处理。"
程予南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有人故意偷拍我们..."
"苏梦。"宋卿平静地说出一个名字。
程予南瞪大眼睛:"什么?"
"那些照片,是苏梦发的。"宋卿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她承认了。昨天...在我晕倒前。"
这个信息如同一记重锤。程予南想起苏梦警告他"离宋卿远点"时的表情,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充满占有欲。
"为什么...?"
"她父亲是教育局副局长,能影响保送评审。"宋卿疲惫地闭上眼睛,"她一直...对我有想法。看到我们走得近,就想用这种方式逼我疏远你,也逼你就范。"
程予南的胃部一阵绞痛。原来那些恶意的评论和窥探的目光背后,是这样丑陋的权力游戏。而宋卿,被夹在父亲的期望和苏梦的威胁之间,还要保护他不被卷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轻声问。
宋卿睁开眼,那双眼睛虽然疲惫,却依然清澈:"告诉你又能怎样?让你一起担心?"他顿了顿,"而且...我父亲确实下了最后通牒。"
程予南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子一角:"所以你这段时间避开我..."
"我以为这样能保护你,也保护我的保送资格。"宋卿苦笑,"结果把自己折腾进医务室了,真是讽刺。"
"学长..."
"叫我宋卿吧。"宋卿突然说,"私下里。"
这个小小的许可让程予南心头一暖。他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那枚玉兰校徽...是不是和你妈妈有关?"
宋卿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你听说了多少?"
"只听说...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然后你爸爸很快再婚..."
宋卿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十一岁那年,妈妈查出晚期癌症,三个月后就走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半年后,爸爸娶了他的助理,带着她儿子搬进了我们的房子。"
程予南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那枚校徽,"宋卿继续道,"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她病重时特意订做的,上面那朵玉兰是我们家老宅院子里的,她最喜欢的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那里通常别着校徽,现在空空如也,"她走的那天,我向她保证,会考上好大学,会保住老宅...会做一个让她骄傲的儿子。"
程予南的眼眶湿润了。他突然理解了宋卿的完美主义,理解了那些严苛的自律和不近人情的标准——那都是一个孩子对亡母的承诺,用整个青春来履行的誓言。
"所以保送对你这么重要..."
宋卿点点头:"清华是妈妈的母校。如果我凭自己能力保送,爸爸就无权干涉我的选择,也必须履行承诺把老宅过户给我。"他苦笑一声,"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现在...保送还有希望吗?"
"不确定。"宋卿揉了揉太阳穴,"苏梦父亲的影响力不小,加上论坛那些照片...校长已经开始动摇。"
程予南的心沉了下去。都是因为他...如果他没有对宋卿产生那些不该有的感情,如果没有那个拥抱,如果没有...
"不是你的错。"宋卿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即使没有你,苏梦也会找别的借口。她父亲一直想通过她控制我,好让我爸在商业合作上让步。"
门外突然传来周明阳的咳嗽声——有人来了。程予南慌忙站起来,但已经晚了。医务室的门被推开,张老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宋卿的父亲。
宋父看到程予南,眼神立刻冷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程予南的血液仿佛凝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让他来的。"宋卿突然开口,声音虽然虚弱但异常坚定,"学生会有些工作需要交接。"
宋父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来回扫视:"什么工作这么急,非要现在说?"
"学业水平测试的总结报告,明天截止。"宋卿面不改色地撒谎,"程予南是学习委员,负责协助我。"
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宋父哼了一声,转向张老师:"他情况怎么样?"
"烧退了不少,但还需要休息。"张老师检查了一下宋卿的体温,"最好回家静养几天。"
宋父点点头:"我去办手续,十分钟后车到校门口。"他看了程予南一眼,眼神中的警告不言而喻,"别耽误太久。"
宋父离开后,程予南长出一口气,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
"你该走了。"宋卿轻声说,"他会回来的。"
程予南依依不舍地点点头:"你...好好休息。"
"程予南。"宋卿叫住他,眼神复杂,"谢谢你...今天的一切。"
程予南知道他不只是在感谢今天的探望,还包括高烧中的守护,那些无人知晓的温柔时刻。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在门口与周明阳汇合。
"怎么样?"周明阳小声问,"他爸没为难你吧?"
程予南摇摇头,脑海中还回荡着宋卿讲述往事时的声音。那些秘密,那些伤痛,那个十一岁男孩对母亲的承诺...宋卿选择向他敞开心扉,这份信任比任何言语都珍贵。
"走吧。"他最后看了一眼医务室的门,想象着宋卿独自面对父亲的情景,胸口一阵刺痛,"明天再来看看。"
当晚,程予南辗转难眠。他拿出素描本,画下高烧中的宋卿——紧闭的双眼,紧锁的眉头,痛苦却又脆弱的表情。画完后,他在角落写下一行小字:"希望你不再独自承担一切。"
第二天一早,程予南就赶到学校,希望能见到宋卿。但医务室的床已经空了,张老师说宋卿被父亲接回家休养了。
"他留了东西给你。"张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说一定要亲自交到你手上。"
程予南接过信封,手指微微发抖。里面是一张纸条和那枚玉兰校徽。纸条上写着:"老宅的玉兰要开了。等我回来。——S.Q."
程予南将校徽紧紧握在手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但那疼痛却让他感到奇异的安心。宋卿把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了他,这是一种无言的信任,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分量。
"我会等你。"他轻声对空气说,仿佛这句话能穿越时空,传到正在家中养病的宋卿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