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

我叫芥川龙之介，十八岁那年考入横滨大学的夏天，父母带回来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孩。

"这是敦，以后就是你的弟弟了。"父亲的手搭在那孩子肩上，我能清晰看到那件过大的T恤下凸出的肩胛骨，像一对未发育完全的翅膀。

中岛敦站在玄关处，脚踝细得吓人。他低着头，银白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有那双抓着衣角的手在微微发抖。手腕上有一圈淡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长期勒出来的。

"你的房间在二楼右侧。"我说。

他抬起头，紫金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玻璃珠。那是他第一次直视我，眼神里带着某种小动物般的警惕与好奇。

父母给他准备了宽敞的朝阳房间，可女佣第二天就惊慌地来敲我的门："芥川少爷，那孩子不见了！"

我在自己房间的衣柜里找到了他。敦蜷缩在挂着的风衣后面，抱着膝盖睡着了，脸颊上还留着泪痕。衣柜里铺着他从原来房间带来的薄毯，上面有孤儿院的标记。

"喂。"我敲了敲衣柜门。

他猛地惊醒，后背撞上衣柜内壁，发出"咚"的一声响。

"出来。"我说。

敦爬出来时被衣架勾住了头发，我不得不弯腰帮他解开。他身上的睡衣大了一号，领口滑到一边，露出锁骨下方的一片淤青。

"为什么睡在这里？"

"......习惯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以前在孤儿院...这样比较安全。"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房间的备用钥匙给了他。"想躲的话，来这里。"我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爬出衣柜时，领口下露出了那一片淤青 。

敦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房间。起初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看书，后来渐渐会在我的书桌上留下各种奇怪的东西：一颗光滑的鹅卵石、一片形状完美的枫叶、用草茎编成的歪歪扭扭的指环。每次我皱眉看着这些"礼物"，他就会立刻伸手想拿回去，但我总快他一步把东西收进抽屉。

"别乱放。"我这么说，却从没真正扔掉过任何一件。

他十四岁那年冬天发高烧，我半夜被细微的啜泣声惊醒。敦裹着毯子蹲在我床边，脸颊烧得通红。

"哥哥..."他很少叫我，除非真的害怕，"我梦见他们又把我关进地下室..."

我带他去医院的路上，他滚烫的额头靠在我肩上，呼吸灼热。"你会不会也丢掉我？"他在急诊室门口拽住我的袖子问。

"不会。"我说，然后他笑了，那是被收养后我第一次见他笑。

时间像沙漏里的细沙。我大学毕业留在横滨大学任教时，敦已经长到我肩膀高。他不再睡衣柜，但总在我批改作业时溜进来，像只猫一样蜷在沙发里。

"我要考横滨大学。"他十七岁生日那天宣布，眼睛盯着蛋糕上的蜡烛。

父亲笑着问为什么不去更好的东京大学。

"因为..."敦的目光扫过我，"因为这里有最好的国文系。"

我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经瘦弱的男孩眼睛里藏着某种令我陌生的东西。

敦十八岁考上横滨大学那晚，文学部的欢迎晚会上他喝了三杯梅酒。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教学楼后的长椅上数星星。

"哥…哥。"他舌头打结，"我现在是你的学生了。"

"你喝多了。"我去扶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我喜欢你。"他说，紫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融化的金属，"不是对哥哥的那种。"

夜风突然变得很冷。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酒精味，看到他颤抖的睫毛上沾着的一点泪光。某种尖锐的恐惧刺进我的胸口——为这种可能摧毁现有关系的感情，为我内心深处涌起的、不该有的悸动。

"别说蠢话。"我抽回手，"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想？"

敦的表情像被扇了一耳光。他慢慢松开手，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是啊，他们对我那么好..."

敦的手停在椅子把手上。"芥川老师，"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我，"今天的事，忘了吧。"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墙。他不再来我的办公室问问题，家庭聚餐时总是找借口早退。直到父母在去北海道的路上遭遇车祸，那道墙突然变成了深渊。

葬礼上，敦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黑色西装衬得他脸色惨白。当牧师念到"遗留下的亲人"时，他的肩膀抖了一下。晚上我发现他又睡在了衣柜里，怀里抱着我大学时穿过的旧外套。

我们开始像两个笨拙的舞者，在共同居住的房子里避开彼此。我清晨出门时，餐桌上会有做好的便当；我深夜回家时，客厅的灯总是亮着。但我们几乎不交谈，除了必要的家务分配。

直到那个星期四，我在校园樱花道上看见敦和一个女生并肩而行。女孩笑着去摘他头发上的花瓣，而他微微弯腰配合她的动作。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刺眼的和谐画面。

当天晚上我砸碎了书房的一个茶杯。瓷片扎进掌心时，我才明白那种灼烧胸腔的感觉是什么——是嫉妒，是迟来的顿悟，是对那个夜晚里被我推开的感情的痛悔。

第二天是暴雨天气。我站在文学部走廊上，看见敦没带伞，正把书包顶在头上准备冲进雨里。那个女生跑过来要和他共撑一把伞。

"中岛。"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过来。"

敦僵在原地，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白衬衫。女生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他。

"我...得去芥川老师那里。"敦低声说，然后朝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人，雨声敲打窗户如同某种倒计时。敦的头发滴着水，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水洼。

"她是谁？"我问。

"一年级的同学..."

"在交往？"

敦猛地抬头，湿漉漉的刘海下眼睛瞪大："不是！只是同课题组的..."

我走近他，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雨水和洗发水的味道。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呼吸变得急促。

"一年前..."我的喉咙发紧，"你说喜欢我。"

敦的脸色变得苍白："你拒绝了。"

"我错了。"我说，然后吻了他。

他的嘴唇有雨水的味道，冰凉而柔软。起初他僵着不动，接着突然抓住我的衣领，指甲隔着布料掐进我的肩膀。这个吻带着咸味，不知是谁的眼泪。

"为什么现在..."分开时他哽咽着问。

"我看见你和那个女生..."我捧住他的脸，拇指擦过他湿漉漉的脸颊，"差点疯了。"

敦的眼睛亮起来，像我们初遇时那样映着光。他踮起脚把额头抵在我肩上，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时光仿佛倒流回他发烧的那天夜里。

"我等了好久..."他的声音闷在我衣领里，"以为你永远都不会..."

窗外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地板上那滩水渍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我抚摸着他后颈柔软的头发，想起衣柜里那个抱着膝盖入睡的男孩，想起书桌抽屉里收藏的每一颗鹅卵石和枫叶。

"不会再让你等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