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记事

一

母亲总说我的眼睛像村口那口老井，明明清澈见底，偏要蓄着层散不开的雾。彼时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在瞳孔里明明灭灭，倒映出她佝偻着捶打荞麦面的背影。灶王爷画像被经年炊烟熏得焦黄，供台上的栀子早被换成能治咳嗽的枇杷叶——我们这样的农户，原也养不起娇贵花朵。

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我摸黑去田埂给父亲送蓑衣。闪电劈开天际的刹那，看见母亲跪在泥泞里扶起倒伏的秧苗，雨水顺着她凹陷的锁骨汇成溪流。那天之后，我的书包里永远塞着针线包，把校服破洞缝成不规则的星子。同学们在传阅言情小说时，我正在帮父亲誊写赊账的欠条，钢笔水洇透作业本的瞬间，忽然懂得有些人生来就欠着世界的债。

二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村长家的鞭炮炸碎了半个村子的蝉鸣。母亲将腌了三年的梅子酒挖出来，酒坛磕在井沿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家雀。我盯着坛底沉淀的果核，它们多像这些年被碾碎的期许——为省路费放弃重点高中，因助学贷款放弃中文系，就连此刻的欢庆都浸着苦涩：那坛酒本该是妹妹的嫁妆。

室友林悦第一次带我吃海底捞时，我数着漏勺里颤动的毛肚，突然想起母亲开裂的指尖浸在淘米水里的模样。当她们讨论最新款粉底液时，我在备忘录计算这个月能省下多少家教费。直到某个雪夜，兼职归来的我在宿舍楼下听见陆沉的声音。他正在直播读诗，北方口音裹着暖气片的嗡鸣："月光落在左手上，我把右手伸进虚空......"

三

他的直播间叫"沉船电台"，背景是永远飘雪的小窗。不同于其他主播刻意的热络，陆沉总在深夜唱些冷门粤语歌，吉他和弦偶尔会跑调，倒像故意为之的瑕疵美。有次他念我点的《春盏》，读到"我们徒然回到曾经喜爱的地方，却决不可能重睹它们"时，声线突然泛起细小的褶皱。

我开始在凌晨剪辑他直播的片段。为他跑调的《富士山下》配上《星际牛仔》的星空，将他读聂鲁达诗集的停顿处嵌进雨声白噪音。某天他忽然在直播里说："谢谢某个匿名剪辑师，你让我想起老家阁楼的气窗。"我慌得碰翻水杯，屏幕上的弹幕如流星划过，而他永远不会知道，此刻有朵浪花在他声音的潮汐中溺亡。

四

生日那天收到个北方寄来的包裹。晒干的桂花躺在粗砺的牛皮纸上，附言写着："赠不知名的剪辑师——陆"。我将花瓣夹进图书馆借来的《胭脂盆地》，那些细碎的橙黄在书页间蜷缩成月牙。后来才明白，暗恋原是场无声的琥珀形成记，等多年后剖开凝固的松脂，每一道纹路都是困在时光里的顿笔。

发现真相是在立冬那夜。他罕见地提前下播，麦却没关严实。先是钥匙转动声，接着是软糯的童声："爸爸，云朵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呀？"我颤抖着点开他三年前的朋友圈，放大那张滑雪照——女人手套边缘露出的婚戒，与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严丝合缝。

五

最后一次连线，公屏上滚动的"沉哥娶我"像狂欢节的彩带。我灌下半罐啤酒，在礼物特效中打字："能唱《红玫瑰》吗？"他调试吉他时，我又追加："白月光在照耀，你才想起她的好。"这句歌词在屏幕上停留三秒就被淹没，却耗尽我二十六年积攒的全部孤勇。

注销账号前，看见他回复的"？"，像枚生锈的图钉，把未寄出的信札永远钉在记忆的暗角。后来听说他停播了，直播间简介改成"陪家人治病"。原来那个叫云朵的女人不是粉丝，是他患癌的妻子；原来我珍藏的桂花香，是他们在病房走廊晒的止疼偏方。

六

今晨替母亲染发时，发现她后颈有块褐斑，形状恰似当年漏雨的瓦檐。她忽然说："镇东王婶要给你说亲。"我笑着摇头，指甲缝里的染发膏像极了陆沉吉他上的茧。黄昏时路过小学，听见孩童在唱："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忽然想起某个雪夜，他念过半句未写完的诗："我们像错季的桂花与雪，相逢在彼此融化的时辰。"

暮色漫过晒谷场，远处传来新年的第一声爆竹。我摸了摸左手无名指，那里本该有枚戒指的。但有些人生来就是琥珀，只能在时光深处封存某个瞬间的潮汐。就像母亲井边的木桶永远盛着半轮月亮，而我知道，有些遗憾不是为了圆满，是为了让我们永远记得如何被光穿透的模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