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中的约定
我至今记得那天的雨声。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初夏,连绵的阴雨已经持续了三天。教室的窗户被雨滴拍打得啪啪作响,老师不得不提高嗓门讲课。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无比想见到爸妈。
"小桃,放学后我们去砖厂找爸妈吧。"课间操时,我拉住双胞胎妹妹提议。砖厂离我们村有两公里多,要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平日里爸妈天不亮就去上工,天黑透了才回来,我和妹妹由奶奶照看。
"可是下雨呢..."妹妹小桃咬着嘴唇,眼睛却亮了起来。我知道她也想爸妈了。最终我们约定,放学后一起回家放下书包就出发。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午后。爸妈在砖厂挥汗如雨,奶奶在灶台前准备晚饭,老师们批改着作业。但对我而言,那却成为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那之前,我以为血浓于水;在那之后,我明白连血脉相连的人都可能随时转身离去。
二、消失的背影
雨比想象中还要大。
家里没有伞,我和小桃各自披着爸妈的旧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青翠的叶子在风中剧烈摇摆,发出令人不安的沙沙声。雨水顺着叶尖滴落,打在我们的肩膀上。
"姐,我害怕。"小桃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
"怕什么,有我在呢。"我故作镇定地走在前面,其实心跳得厉害。这条平时走惯的路,在暴雨中变得陌生而危险。玉米叶的阴影在地上扭动,像某种活物。
走到大约一半路程时,一阵狂风突然袭来,几乎把我吹个踉跄掀翻。我下意识地转身想护住妹妹,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小桃?"我喊了一声,没有回应。雨声太大了,我的声音被吞没。我往回走了几步,四下张望,泥泞的小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
那一刻,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来。她去哪了?是被什么抓走了吗?还是...自己回去了?
三、凝固的空气
我站在雨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玉米地在风雨中摇晃,仿佛随时会扑过来。我该继续向前找爸妈,还是转身回家找妹妹?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声音。
"说好的一起找爸妈,你怎么能..."我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味。十岁的我突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使是亲妹妹,在害怕时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我。
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我知道最理智的选择是立刻回家——妹妹很可能已经回去了。但一股倔强从心底升起,我抹了把脸,转身继续向砖厂走去。
"我一定要见到爸妈。"这个念头支撑着我走完了剩下的路。雨越下越大,我的布鞋完全湿透,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咕叽咕叽的水声。妈妈的蓝色外套变成了累赘,我索性把衣服穿在身上,任由雨水浇下来。
四、蓝色的伤痕
砖厂的景象让我至今难忘。
几十个灰头土脸的工人正在雨中忙碌,推车、搬砖、和泥...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视线模糊。终于,我在一堆砖坯后面看到了妈妈——她正弯腰搬砖,背上湿了一大片。
"妈!"我喊了一声,声音嘶哑。
妈妈抬头看到我,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愤怒:"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她匆匆跑过来,脱下自己的工作外套裹住我。那外套湿漉漉的,带着汗味和泥土味,却让我鼻子一酸。
"小桃呢?"妈妈往我身后张望。
"她...半路回去了。"我低声说,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妈妈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安慰我,而是皱着眉头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爸爸闻声赶来,同样责备了我几句,然后匆匆向工头请了假,带我回家。一路上,我蜷缩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发抖。但更冷的是心里那个逐渐清晰的认知:原来爸妈也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感受。
回到家,果然看见小桃正躺在奶奶的炕上,裹着被子喝姜汤。看到我们进门,她心虚地别过脸去。
"你怎么能丢下姐姐自己回来?"妈妈责备道。小桃小声辩解:"我害怕嘛...而且我知道姐姐胆子大..."
我站在门口,浑身滴水,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荒谬。我冒险走完全程,得到的却是一句"不懂事";而半路逃跑的人,反而得到了温暖的被窝和姜汤。
奶奶默默打来一盆热水,示意我擦洗。我脱下妈妈那件蓝色外套时,发现大腿和肚皮上都被染上了鲜艳的蓝色。那些染料像是渗进了皮肤,怎么擦都擦不掉。
泪水终于决堤,混着脸上的雨水一起落入盆中。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机械地擦拭着身体。奶奶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五、沉默的誓言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低烧。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小的雨声,我盯着天花板,一遍遍回放着下午的经历。小桃转身离去的背影,爸妈责备的眼神,身上洗不掉的蓝色痕迹...所有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旋转,最终凝结成一个冰冷的认知:
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粒种子,在那个雨夜深深扎根在我心里。往后的日子里,我变得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难以信任他人。无论是小组作业还是班级活动,我宁愿独自完成也不愿依赖队友。每当有人向我示好,我总会下意识地等待对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
很多人夸我独立坚强,却不知道这份"坚强"背后,是一个十岁女孩在暴雨中独自走过玉米地时,流下的无声泪水。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那个小村庄,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但每当下雨天,我仍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想起那条泥泞的小路,想起被染蓝的皮肤,想起那个在雨中无声哭泣的小女孩。
那场雨教会我的,远不止"独立"这么简单。它让我过早地看透了人性的脆弱——包括我自己的。我们都会在恐惧面前退缩,都会选择更容易的路。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会再对任何人抱有幼稚的期待。
人生的路,终究要一个人走完。
后记:爱无能者的自白
大学时室友们忙着谈恋爱,我却总在对方靠近时想起玉米地里消失的背影。
心理咨询师说这是"回避型依恋"。她温柔地问:"你是不是总觉得,最后留下的永远只有自己?"窗外的雨声突然和二十年前重叠,我望着自己再普通不过的手指——那些蓝色染料早已褪尽,却在我灵魂上留下了洗不掉的印记。
现在的我过得不错,有体面的工作和独居的公寓。只是每当雨天有人要为我撑伞,我的手总会先一步躲开。这大概就是那晚的代价:我学会了独自穿越所有黑夜,却也永远失去了与人并肩的勇气。
不是不想爱,而是那场雨把信任冲得太稀薄,薄到撑不起任何亲密关系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