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气味混着中药味钻进鼻腔时,林婉月蜷缩在诊疗椅上,盯着秦梓茗西装袖口的褶皱。他总爱把袖扣转来转去,此刻那枚碎钻袖扣在诊室惨白的灯光下划着圈,像极了昨夜她盯着天花板时,时针在视网膜上烙下的残影。
“林女士的情况属于典型的重度抑郁发作。”医生的钢笔尖敲了敲诊断报告,“自责自罪观念强烈,伴有明确的无价值感和自杀倾向。”
秦梓茗的手指突然攥紧沙发扶手,指节泛白。林婉月数着他指缝间漏出的皮肤纹理,想起上周他替她收拾药盒时,也是这样用力,仿佛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是扎手的荆棘。她试着扯动嘴角,却发现面部肌肉像冻住的湖面,连最轻微的涟漪都泛不起。
“她已经两周没好好吃饭了。”秦梓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昨晚我听见她在浴室哭,进去时发现她……拿着刀片在划手腕。”
刀片冰凉的触感突然从记忆里涌上来,林婉月猛地攥紧病号服下摆。水流冲刷血痕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空洞,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秦梓茗撞开门时的惊呼被水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可他掌心的温度却那么清晰,裹着纱布的手腕被他握在唇边轻吻,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建议立即住院治疗。”医生开始写住院单,纸页摩擦声刺得林婉月太阳穴突突直跳,“家属要注意24小时监护,避免患者独处。”
秦梓茗接过单据时,指腹蹭到医生潦草的签名。林婉月盯着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铂金指环内侧刻着“WY&QZM”的缩写,那是他们结婚那年在香港定制的。此刻戒指边缘蹭到住院单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极了三年前婚礼上,他掀起头纱时,婚纱蕾丝擦过戒指的轻响。
“不住院行不行?”林婉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巾,“我保证按时吃药,不做傻事……”
话没说完,她就看见秦梓茗猛地抬头,睫毛下的眼睛里翻涌着痛楚。她突然想起上个月他出差回来,行李箱里装满了抗抑郁的书籍,连睡衣口袋里都塞着写满鼓励话语的便签。可她却在他熟睡时,把那些便签一张张撕成碎片,看着它们像雪花般落在他脸上。
“婉月,听话。”秦梓茗伸手想握她的手,却在半空停顿了两秒,像是怕吓到她,“医生说住院能更好地监测病情,你忘了上次……”
他没说完的话像块冰砣子砸在两人之间。林婉月当然记得,三个月前她吞了整瓶安眠药,是秦梓茗凌晨三点背着她冲进急诊室,在抢救室外跪了整整两个小时。后来护士告诉她,他的膝盖在走廊瓷砖上磨出了血,却固执地不肯去处理,直到看见她睁开眼。
护士推治疗车进来时,金属轮子在地面滚出单调的声响。林婉月盯着那管即将扎进血管的镇定剂,突然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金鱼。那天她蹲在鱼缸前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金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她才意识到该喂食了。现在的她,是不是也像那条被遗忘的金鱼,在孤独的深海里慢慢窒息?
“秦先生,麻烦您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医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梓茗起身时,西装下摆扫过她膝盖,带起一阵细微的风。林婉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膀比去年窄了许多,西装领口空出好大一块,像挂在衣架上的空壳。
诊疗室的钟摆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在给她的生命倒计时。林婉月摸出兜里的手机,相册里最新的照片是三天前秦梓茗硬拉着她拍的。照片里她面无表情,而他对着镜头扯出僵硬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出的疲惫。他们身后的落地镜映出半个客厅,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蔫掉的百合——那是他出差前买的,她连水都没换过。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秦梓茗发来的消息:“我在楼下买了蜜渍青梅,你最爱吃的那家。等办完手续就带你去病房,床头柜上有你喜欢的薄荷湿巾。”
看着这些字,林婉月喉咙里突然泛起酸涩。她想起恋爱时他总说她像小兽,高兴时会叼着青梅蹦到他腿上。可现在那些酸甜的味道只会让她反胃,就像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裹着一层苦胆,咽下去只会灼伤喉咙。
走廊传来秦梓茗的脚步声,混着他和护士的交谈声。林婉月迅速把手机塞回兜里,指尖触到口袋深处的指甲刀——那是她今早偷偷藏起来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她突然想起昨晚割腕时,刀片切开皮肤的瞬间不是疼,而是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像终于撕开了裹在身上的茧。
“手续办好了。”秦梓茗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手里提着塑料袋,“你看,还有你上次说想喝的莲藕汤,我让餐厅温在保温桶里了。”
他蹲下来帮她整理裙摆,袖口的碎钻蹭过她脚踝。林婉月盯着他发顶的白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鬓角已经添了这么多银丝。想起婚礼那天他穿着定制西装,头发乌黑浓密,在阳光下闪着光,说要带她去看遍全世界的极光。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你不该娶我的,我只会拖累你。”
秦梓茗的手猛地顿住,抬头时眼睛里有水光闪过。林婉月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却还要强撑着微笑。他伸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擦过她干燥的眼角,那里已经很久没有 Tears 的痕迹了。
“不许再说这种话。”他的声音沙哑,“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你说要陪我去看挪威的极光,要在冰岛的蓝湖泡温泉,还要一起养只叫‘糖糖’的金毛寻回犬。”
那些遥远的憧憬突然在脑海里闪过,像被雨水打湿的老照片,模糊却依然带着温度。林婉月记得他们曾在深夜的阳台上规划未来,秦梓茗用马克笔在玻璃上画极光的轨迹,说要在极光下重新向她求婚。可现在,玻璃上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剩下她对着空白的玻璃发呆,直到暮色吞噬整个城市。
护士推着轮椅进来时,林婉月看见秦梓茗偷偷抹了把眼睛。他扶她坐上轮椅,手掌始终虚护在她后背,像护着一件随时会碎的珍宝。路过护士站时,有人小声议论“那个男人真不容易”,林婉月想转头看看他们的表情,却发现脖子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病房是双人房,靠窗的床位已经铺好了淡蓝色的床单。秦梓茗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好,薄荷湿巾放在枕头边,保温杯里的汤还冒着热气,连她惯用的薰衣草眼罩都挂在床头栏杆上。林婉月盯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别人生活的旁观者,所有的温暖都不属于她。
“晚上想吃什么?”秦梓茗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鲈鱼,或者虾仁蒸蛋?”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那里有一道浅色的疤痕,是去年她打碎玻璃杯时划的。林婉月盯着那道疤,突然觉得它像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苍白的皮肤上,提醒着她是个多么失败的人。她想抽回手,却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握着,像握着一团没有温度的空气。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是对面医院的儿科病房。林婉月转头望去,看见一个小男孩趴在窗台上,手里举着一只纸飞机。阳光穿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金色的光斑,那笑容灿烂得让她眼眶发烫。她想起自己曾经也这样爱笑,在大学的樱花树下,秦梓茗举着相机追着她跑,说要拍下她每一个笑容。
“你后悔吗?”她轻声问,目光仍停留在窗外的小男孩身上,“和我结婚,现在还要照顾一个病人。”
秦梓茗没有立刻回答。林婉月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颤抖,像受惊的蝴蝶。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发现你的痛苦。如果我能更早一点明白,你不是‘脾气不好’,不是‘想太多’,而是生病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林婉月这才发现他早已满脸泪痕。她想抬手替他擦掉眼泪,可手臂像绑了沙袋,怎么都抬不起来。记忆中那个永远从容冷静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
“婉月,求你别放弃自己。”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你听,我的心跳和你的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你不在了,这里就会变成空壳,再也不会跳动了。”
掌心下的心跳强劲而规律,一下下撞击着她的神经。林婉月突然想起新婚之夜,他们躺在床上听彼此的心跳,秦梓茗说这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共振。此刻这熟悉的跳动却让她鼻尖发酸,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和她绑在了一起。
护士进来换点滴时,秦梓茗起身去打水。林婉月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裤脚沾了块污渍,应该是刚才蹲在地上时蹭到的。这个发现让她胸口泛起细微的疼,原来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讲究体面的男人,为了她,他可以不顾形象地蹲在医院走廊,可以半夜起来熬粥,可以把西装穿得皱巴巴却毫无察觉。
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像时间的眼泪。林婉月闭上眼,任由镇定剂的暖意蔓延全身。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薄荷湿巾的清凉。那是秦梓茗的手,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和记忆中一样让人安心。
“睡吧,我在。”他的声音像羽毛拂过耳畔,“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去看极光,我保证。”
黑暗渐渐笼罩意识前,林婉月终于感觉到眼角有湿润的痕迹。原来她还能流泪,原来在这片荒芜的心灵沙漠里,还有人在执着地播种绿洲。也许此刻的她依然觉得自己不配被爱,但至少,她愿意为了这份执着的爱,试着再撑一会儿,再等一等,等春天的种子发芽,等极光再次照亮长夜。
病房的窗帘被微风掀起一角,夕阳的余晖洒在床头的薄荷湿巾上,泛着柔和的光。林婉月在朦胧中握住秦梓茗的手,指尖轻轻蹭过他无名指的婚戒。这一次,她没有躲开,而是任由那抹温度渗进皮肤,像春日的阳光,一点点融化冰封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