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穗子

“娘！”穗儿尖叫着去捡，却被人踩了手。她疼得眼泪直流，却看见一个穿着破烂的汉子，偷偷往怀里揣了两大把霉米，还踹了旁边一个想抢的老太太一脚。

娘赶紧把她拉起来，擦掉她手上的泥：“穗儿，不捡了，娘带你走。”

“可是……粮食……”

“那不是粮食，”娘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会吃人的刀子。”

她们没能搭上南下的船，听说渡口被洪水冲垮了。娘病倒了，发着高烧，说胡话时总念叨着爹的名字。穗儿守在她身边，用捡来的破布蘸着泥水给她擦脸。

这天傍晚，穗儿去附近找野菜，远远看见一个破庙前，有个老和尚在施粥。稀薄的米汤在锅里翻滚，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排着队，每人能分到小半碗。

穗儿咽了咽口水，想上去排队，却看见一个壮汉插队，一把抢过盛粥的木勺，把锅里的米汤全倒进了自己的破碗里。老和尚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搅动着空了的锅。

穗儿攥紧了拳头，转身跑回破草棚。娘的烧更重了，嘴唇起皮，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穗儿看着她蜡黄的脸，忽然想起离家时，爹教她认麦穗的样子——饱满的穗子总是低着头，只有空壳才会在风里高高扬起。

她摸了摸鞋底，那一小把麦粒还在。她把麦粒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用小石子慢慢碾磨，磨了很久很久，才得到一点点粗粉。她又去捡了些干柴，用怀里的火石打着火，架起破瓦罐，把麦粉和着泥水倒进去，煮成了一小碗糊糊。

“娘，喝糊糊……”穗儿把瓦罐凑到娘嘴边。

娘艰难地睁开眼，看着那碗稀薄的糊糊，又看看穗儿磨得通红的小手，眼泪流了下来。她喝了两口，忽然抓住穗儿的手：“穗儿……记住，就算饿死……也不能丢了……做人的穗子……”

穗儿用力点头，眼泪滴进瓦罐里，和着麦香一起，散在荒凉的空气里。

几天后，娘还是走了。穗儿把她埋在破草棚后面，用石头堆了个小小的坟头。她没有哭，只是把娘留下的唯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袄子裹在身上，揣着那半块没吃完的麸子饼，继续朝南走。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倒在路边，有的被官兵抓走充了壮丁。穗儿看见过为了一个窝头互相残杀的人，也遇见过把最后一口水让给孩子的老妇。她不再害怕，也不再轻易相信，只是默默地走，像一株在石缝里扎根的野草。

有一天，她走到一片被烧毁的村庄，在一间倒塌的灶房里，发现了半袋被埋在灰烬里的粟米。那粟米沾着灰，却粒粒饱满。她想把粟米带走，却在墙角看见一个蜷缩着的小女孩，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像星星一样看着她。

穗儿想起了娘的话，想起了那些在饥荒里依然低着头的“穗子”。她走过去，把半袋粟米分了一半，递给小女孩：“我们一起煮粟米粥吧。”

小女孩愣住了，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夕阳把废墟染成金黄，两个瘦小的身影蹲在灰烬里，用破陶罐煮着粟米粥。米汤的香气很淡，却像一束微光，照亮了这片荒芜的土地。

穗儿不知道南边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舅舅。但她知道，只要心里的“穗子”还在，就算走在最深的尘埃里，也能等到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