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棠棣不言下成蹊 夜半私语惊鸿影
夏家旧邸静立在城南巷深处,朱门漆色斑驳,石阶缝里钻出青草。夏繁南推开门时,尘灰在阳光里打着旋儿落下,像一场迟了三年的雪。
“陛下赐还宅邸的旨意今早刚下。”江停云跟在她身后,抬手挥开蛛网,“收拾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她不语,只一步步走过庭院。父亲练枪的石锁还倒在墙角,母亲最爱的海棠枯死了,只剩虬枝倔强地指向天空。西窗下摆着张矮榻——那是父亲常躺着给她讲兵法的地方,如今积了厚厚一层灰。
江停云不知从哪找来扫帚,笨拙地扫着廊下落叶。绛紫锦袍沾了灰,束发的玉冠也有些歪了。他那样的人,做这些事显得格外违和。
“世子不必如此。”夏繁南出声制止。
“横竖闲着。”他扫得更起劲,却碰倒了窗边的花盆,哐当一声脆响。
两人都愣住了。那是母亲最爱的青瓷盆。
江停云有些无措:“我……”
“碎了也好。”夏繁南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江停云忽然也蹲下来,帮她一起捡。手指不经意相触,她倏地缩回,瓷片锋利的边缘在指腹划出道血痕。
“别动。”他捉住她的手腕,取出帕子按住伤口。动作很轻,眉头蹙着,像是伤在自己身上。
夏繁南怔怔看着他。这样的江停云,与平日判若两人。
“世子很会照顾人。”她突然道。
江停云动作一顿,随即又笑起来:“毕竟常年受伤,久病成医。”语气轻松,眼底却掠过一丝晦暗。
收拾到书房时,夕阳已经西斜。夏繁南推开父亲的书案,发现暗格有被撬过的痕迹——但里面并非空无一物。
半枚虎符静静躺在那里,锈迹斑斑。
“这是……”江停云倒抽一口气,“北疆军的调兵符?”
夏繁南拿起虎符。另一半本该在皇帝手中,合符方能调兵。父亲为何私藏半枚?
虎符下压着张字条,墨迹潦草:“符不可合,合则天下危。青峰绝笔。”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鸦啼。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惊。
夜色渐深,江停云执意留下守夜。两人坐在廊下,一壶清酒,两盏孤灯。
“陛下既已平反,为何不收回虎符?”夏繁南摩挲着冰凉的铜符。
江停云斟酒:“或许在等。”
“等什么?”
“等该出现的人。”他望向后院枯井,“夏将军是否留了其他东西?”
夏繁南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井边。井口石板有挪动过的痕迹——她幼时常与父亲在此玩藏宝游戏。
石板移开,露出个铁盒。盒中并非金银,而是一沓信笺。最上面那封,写着“吾女繁南亲启”。
信很长。父亲从北疆之战说起,写到二皇子如何中伏、淑妃如何通敌,最后写道:“虎符乃先帝所赐,本为制衡之术。今陛下欲收兵权,恐鸟尽弓藏。吾若有不测,虎符万不可现世。”
最后一行墨迹深重:“江远舟可信,然其子……”
信到此戛然而止。
“父亲想说什么?”夏繁南指尖发凉,“世子不可信吗?”
江停云沉默片刻,忽然解开发冠。长发披散下来,他执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后颈——那里有道狰狞的旧疤。
“三年前,我被人敲晕扔进火场。”他声音很轻,“是夏将军冲进来救我,自己却……”
夏繁南猛地抽回手。她记得那场火,父亲那日回来时衣角焦黑,却只笑着说是不慎打翻烛台。
“为何从未说过?”
“说与谁听?”江停云苦笑,“那时淑妃势大,陛下也……况且夏将军叮嘱,此事绝不可外传。”
夜风吹得灯火摇曳。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夏繁南忽然起身:“我去煮碗面。”
厨房里食材寥寥,她找出些干面条和腌菜。灶火升起时,江停云倚在门边看。暖光柔化了他眉眼,那道疤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世子会煮面吗?”她突然问。
“只会吃。”他笑,“在西北军营时,夏将军常煮面给我们吃。他说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热汤面。”
面条在锅里翻滚,热气氤氲了窗纸。夏繁南撒下最后一把葱花时,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句:
“繁南,我从未想过害你。”
她盛面的手顿了顿。这是第一次,他唤她名字不带姓氏。
面端到院中石桌上,两人对坐无言。汤很烫,她吹着热气,瞥见他吃得很慢,右手使筷还有些僵——那是旧伤未愈。
“虎符的事,你待如何?”他忽然问。
“交给陛下。”
“不怕鸟尽弓藏?”
夏繁南抬眸:“那世子说该如何?”
远处忽然响起夜枭啼鸣。江停云筷子一停,神色微变:“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墙头已翻下数道黑影!刀光直劈面门!
江停云掀翻石桌挡下一击,拉她急退:“是死士!”
来人招式狠辣,全然不顾自身,只攻不守。江停云护着她且战且退,肩伤崩裂,血色迅速染透衣衫。
“走!”他将她推向后院枯井,“躲进去!”
“一起!”
“信我!”他反手格开劈来的刀,声音斩钉截铁。
夏繁南咬牙跳入井中。井壁有处凹陷,刚够藏身。她听见上头打斗声激烈,夹杂着闷哼与倒地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寂静。
她小心翼翼爬出井口,只见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尸首。江停云靠坐在海棠树下,脸色白得吓人,手中紧握着半块玉佩——是从某个死士身上扯下的。
“没事了。”他朝她笑笑,嘴角渗出血丝。
夏繁南冲过去扶他。触手一片湿黏,他腹间插着柄短刀,深没至柄。
“你……”她手抖得厉害,不敢去拔那刀。
江停云却握住她手腕,将那块染血的玉佩塞进她掌心:“拿着这个……去查……”
话未说完,人已昏死过去。
月光照在玉佩上,赫然刻着内务府的印记。
夏繁南撕下衣襟为他止血,指尖触及他怀中硬物——是那半枚虎符。他竟一直贴身藏着。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巡夜的金吾卫。她咬唇,最终将虎符塞回他怀中。
“撑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若死了,我找谁讨债?”
怀中人无声无息,唯有心跳微弱却固执地持续着。夏繁南握紧那枚玉佩,望向皇城方向。
树影婆娑,似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这场风波,远未到平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