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人员粗暴地拉开内层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霉味的冷风迎面扑来。
我下意识抓紧鲨鱼的手臂,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一点。
“B区23号隔间。”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在平板上划了一下,防护面罩上凝结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滚落。
他胸前吊着的工作证被血迹染红了一角,上面的照片已经模糊不清。
我打量着周围,地下车库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隔离牢笼。
惨白的应急灯每隔十米才有一盏,在水泥地面上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圈。
数不清的塑料隔间像蜂巢般排列着,半透明的帘子后晃动着扭曲的人影。
没有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我们跟着地上贴的荧光指示带往前走。
胶带已经翘边,黏着可疑的黑色污渍。
经过一个隔间时,帘子突然被掀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她的眼睛像两颗混浊的玻璃球,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别看。”鲨鱼捏了捏我的手指,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右前方——那里有两个穿生化服的人正按着一个挣扎的男人,针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寒光。
最里面的B区比入口处更加阴冷。
我们的隔间在最角落,塑料帘子上用红漆潦草地写着“23”。
掀开帘子时,一股刺鼻的漂白剂味道扑面而来。
隔间里只有两张泛黄的折叠椅,椅腿上的锈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还有一张硬板床。
角落里扔着几个空矿泉水瓶,瓶身上贴着“市政应急”的标签,已经褪色成了粉红。
“坐吧。"鲨鱼用消毒湿巾擦了擦椅子,金属腿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机械的安抚声。
我浑身一颤,指甲不自觉地挠着手指。
“小白你们还好吗?”
丽兹的消息突然跳出来,手机在死寂的隔间里震动得像炸弹倒计时。
屏幕的冷光映在我汗湿的脸上,照亮了一小片颤抖的阴影。
我慢慢打字回复,每个字母都像有千斤重:“我们现在在地下车库隔离。”
打到一半突然停住,隔壁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像钝刀一样磨着我的神经。
鲨鱼不知何时已经挪到我身边的椅子上。
“要隔离观察四小时,我相信我们不会有事的,四小时我打几把游戏就过去了。”我继续打字,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但手指的颤抖让句子变得支离破碎。
安琪的回复带着一连串表情符号跳出来,在死气沉沉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飘向隔间外——三个穿防护服的人正推着医疗车经过,车轮碾过地面上的水洼,发出黏腻的声响。
“别看外面。”鲨鱼突然伸手挡住我的视线,我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看我。”
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小簇跳动的火光,在这个活死人墓般的地下隔离点里显得如此珍贵。
他屈起指节轻轻刮过我的脸颊,我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湿透了。
“四小时。”他低声说,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安慰似的微笑,“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远处又传来一声非人的嚎叫,但这次,我握住了鲨鱼的手,没有回头。
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我又补了一句:“你们别说,这地方信号还蛮好的,我玩游戏还是刷视频都不是问题。”故作轻松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假。
鲨鱼靠在我身边的折叠椅上,金属椅腿发出“吱呀”一声响。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抬头挑眉,我对他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凯西发了个双手合十的表情:“谢天谢地你们及时出来了!群里都炸了,你们楼那个老大爷说听到你家传来可怕的叫声…”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居家裤的布料,掌心渗出冰凉的汗。
那声非人的嚎叫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尖锐、扭曲,像是野兽的嘶吼混合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鲨鱼的手突然覆上我紧握的拳头,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抖。
安琪的信息紧接着跳出来:“叶涛在群里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太匪夷所思了,你们看到了吗?”
我往上翻业主群聊天记录,指尖在屏幕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在最新消息上方,叶涛半小时前发的那条消息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你们都不懂…小白…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我明明已经改过自新了。”
句子突兀地中断了,时间截止正好是我们听到杂物间玻璃门爆裂的那一刻。
我的胃部突然绞紧,像是有人往里面塞了一块冰。
如果鲨鱼没有提前准备好应急包,如果我们晚三十秒离开,如果叶涛变异的速度再快一点…
“别看。”鲨鱼突然抽走我的手机,锁屏声在寂静的隔间里格外清脆。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指腹轻轻擦过我的脸颊,像一块经过岁月打磨的鹅卵石。
“都结束了。”他说这话时,眉宇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坚毅。
我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衣领上残留的洗衣粉香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这一天的紧张、恐惧和愤怒像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折叠椅的金属边缘硌着我的大腿,但我已经没力气调整姿势了,鲨鱼的手臂环在我腰间,稳稳地托着我全部的重量。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明明当时是他出轨,是他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装成受害者?”我的指甲不知不觉陷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印。
鲨鱼的胸膛随着呼吸缓慢起伏,我能听到他稳健的心跳声,像海潮般令人安心。
他沉默时总是很认真,从不说敷衍的安慰话。
“有些人…”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尾音,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轻轻按摩着我紧绷的头皮,“就像在战场上,最危险的往往不是敌人的攻击,而是拒绝承认自己受伤的队友。”
“但是还有一些人…无法接受自己的错误,所以必须把责任推给别人,他不能承认是自己搞砸了你们的关系,所以只能相信是你有问题,是你在伤害他。”他说。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总能找到最恰当的比喻,把复杂的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他的拇指擦过我掌心的月牙形掐痕,动作轻柔。
我想起叶涛最后那个眼神——充血的眼球里混杂着疯狂和委屈,好像他才是被辜负的那个人。
自我欺骗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我随后冷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安置点的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后是一个机械的女声:“请所有隔离人员有序前往3号区域领取晚餐,重复,请…”
我惊得一颤。
鲨鱼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从容地站起身,笑着向我伸出手:“走吧,去看看他们给我们准备了什么‘美食’。”他故意拖长音调,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我们跟着地上贴的荧光指示带往前走。
昏暗的灯光下,其他隔间的塑料帘子微微晃动,投下扭曲的阴影。
几个同样穿着便装的隔离者蹲在门口吃饭,看到我们经过时交头接耳,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和恐惧。
消息显然已经传开了。
分发点前,其他隔离者瑟缩着排队,眼神空洞。
鲨鱼却挺直腰背,像棵风雪中的青松。
分发点摆着几张长桌,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分发一次性餐盒。
轮到我们时,那个面罩上结满水汽的人递来两盒便当,塑料膜上凝结着冰凉的雾气。
“不好意思,微波炉坏了。”他含糊地说,“将就吃吧。”
鲨鱼接过那盒冷硬的便当,居然还能对工作人员说声“谢谢,辛苦了”。
回隔间的路上,一阵冷风突然从通风管道灌进来。
我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鲨鱼立刻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带着他体温的布料沉甸甸地压着我的肩膀。
回到隔间,我打开盖子,便当里的米饭已经结块,咖喱鸡凝固成诡异的橘黄色胶状物。
我机械地咀嚼着,尝不出任何味道。
鲨鱼倒是吃得很快,连最后一点酱汁都用勺子刮得干干净净——他好像从不浪费粮食。
“毛绒娃娃能分辨什么是好吃,什么是不好吃吗?”我心想。
忽然,他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摸出两包糖——是早上从便利店顺的。
“补给品。”他眨眨眼,把草莓味的那包推给我。
当那包草莓糖被推到我面前时,塑料包装在应急灯下泛着可爱的粉色光晕。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心脏突然像被温热的蜂蜜浸泡,酸胀得发疼。
他总是这样,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及时拉我一把。
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低头掩饰突然发热的眼眶,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地下室潮湿的霉味、消毒水的刺鼻、便当的油腻,全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
鲨鱼假装没看见我泛红的眼眶,正专注地研究他自己那包糖的生产日期,但我知道他余光里全是我。
没多久,塑料帘子突然被掀开。
一个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站在外面,面罩上全是凝结的水珠。
“705的?”他的声音闷闷的,“有你们的视频通话请求,来自520的丽兹女士,按规定你们有五分钟通话时间。”
我们被带到一个小隔间,墙上的平板电脑亮着,屏幕分成四格——丽兹几乎把脸贴到了摄像头上,凯西正在挠手指,安琪则不停地用手指卷着头发。
看到我们出现,三个人同时叫了起来。
“天啊你们没事吧!”丽兹的尖叫让扬声器发出刺耳的爆音,“现在整栋楼都被封锁了!清除小队带着枪和那种…那种捕捉网一样的东西上去了!”
凯西挤进画面,她的下眼睑泛着不自然的红:“我听到楼下传来好几声枪响!”
话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们抬下来一个…一个黑色的袋子…”
我的胃部猛地抽紧。
鲨鱼的手臂环上我的肩膀,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安琪迅速插话,声音刻意轻快:“你们还要在那里待多久啊?需要什么物资吗?我们可以想办法…”
她顿了顿:“我表姐在防疫站工作,也许能帮上忙。”
我的眼眶再次发热。
鲨鱼适时地捏了捏我的后颈,像在说:“看吧,有这么多人爱你。”
“目前还有三个半小时吧。”我笑了笑说,“听他们说一般两小时内没症状就安全了,这里实在闷得慌,我想念自己的狗窝了。”
一说到家,我的喉咙突然哽住。
“家里…”我犹豫了一下,“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三个女孩交换了一个眼神。
丽兹咬了咬下唇,凑近镜头压低声音:“他们说你们家被列为污染区了,可能要全面消毒…”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头发,然后对我说:“小白,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很多东西都不能要了…”
胸口突然一阵刺痛。
那个小小的公寓里有我和妈妈一起挑的碎花窗帘,有爸爸亲手组装的实木书架,有我珍藏多年的绝版画集,还有冰箱门上贴满的旅行照片……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关系。”我听见自己说,“只要我们人还在…”声音突然哽住。
鲨鱼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我的后颈,接过话头:“如果今晚还不能回去的话,我们需要一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公寓钥匙在门口地毯下面,麻烦你们…”
通话时间很快结束,屏幕黑下去的瞬间,我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
回到隔间后,我蜷缩在鲨鱼怀里,数着他平稳的心跳声。
车库里的灯光逐渐调暗,四周的交谈声也慢慢消失,只剩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我们会没事的。”鲨鱼在我耳边轻声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等这一切结束…”
他的手指一边描绘着我脊椎的曲线,一边说:“我们找个有落地窗的新公寓,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阳光,我们还要种满自己喜欢的花。”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好像盛着整片星空。
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车库里,他硬是用几句话为我造出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未来。
我想象着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洒在木地板上的样子,远处传来模糊的警笛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