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时的隔离期相当漫长。
隔离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像一只垂死的苍蝇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形状像云朵的霉斑——至少鲨鱼说它像云朵,他总能在最糟糕的事情里找到可爱的一面。
“小白,你怎么又在皱眉头了。”鲨鱼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我转过头,看见他盘腿坐在折叠椅上。
有时候我真的会忘记他曾经是我的毛绒玩具。
最神奇的是,不论我们处于什么环境,他身上依然能散发着那种晒过太阳的绒毛味道,让我想起这场灾难发生前每个月,妈妈都会帮我把玩偶们洗干净拿出去晒太阳的日子。
但那种日子好像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而且这个家里,现在只有我和鲨鱼了。
“我没有皱眉。”我下意识摸了摸眉心,硬板床又硌得我尾骨生疼,“只是这张床太硬了,我怎么睡都觉得不舒服,像睡在石头上。”
鲨鱼立刻从椅子上蹦下来,不知道他哪来的活力。
他的运动鞋在地板上发出“叽呀”一声,然后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开始从床底下往外掏东西。
“鲨鱼?你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要找出家里的床垫来。”
“家里的床垫倒不至于,别的东西倒是能凑合。”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床底下传来。
几秒钟后,他顶着一头的灰尘钻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用旧毛衣和毛巾裹成的奇怪包裹。
“噔噔!看!我在应急包里藏着的秘密武器,现在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忍不住笑了。
这是一小时四十二分钟以来我第一次笑。
鲨鱼总是这样,即使在这种最糟糕的情况下——比如我们两人同时被关进隔离室,面对着随时可能变异的风险,他也能找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把戏。
他把那些毛衣和毛巾裹成的球铺开,小心翼翼地垫在硬板床上,然后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尊敬的蔻莉女士,您现在可以体验五星级酒店的睡眠感受了!”
我躺上去,发现确实比刚才要好一些。
那些旧毛衣虽然有些扎人,但至少缓解了直接接触硬板的不适。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我忍不住问。
“《野外生存指南》!”鲨鱼骄傲地挺起胸膛,“我有看过你房间书柜里的那些书。”
然后他突然压低声音,像分享秘密一样凑近我耳边:“不过我只看懂了图片,文字部分太难了。”
这就是他。
他是我去年生日时在网上给自己买蓝色鲨鱼玩偶。
病毒爆发后的第三个月,某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他已然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
他有着黑蓝色的头发,搭配那双湛蓝的眼眸,时而散发出成熟稳重的气质,时而又仿佛仍困在毛绒玩偶那纯真无邪的思维模式之中。
唯有一点始终令我困惑:那只鲨鱼玩偶原本有着棕红色的眼睛,可当他变成这个男孩子之后,为何却变成了蓝色的眼睛?
不过这样的细节并未在我心中停留太久,很快便被我抛诸脑后。
“还疼吗?”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我左手腕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过去我给自己留下的痕迹,如今却像一些无声的烙印,刻在我的时光里。
他的动作很轻,好像我是一个会因为他用力过猛而哭鼻子的小女孩。
鲨鱼突然开始翻他永远鼓鼓囊囊的应急背包。
“等我找找,我有个好东西!”他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橙色的液体,“这个应该能让你开心起来,自制果汁!用最后三个橙子榨的!”
“你哪来的橙子?”我惊讶地坐起来。我记得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橙子了,早上他只削过一个快坏掉的苹果。
“我这里什么都有,只有你想不到。”鲨鱼得意地晃着瓶子,“我本来想留着等你想吃水果了再给你,但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要变成怪物了,至少得尝过甜的东西再变,对吧?”
他说这话时表情那么认真,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不要说这种话,你才不会变怪物呢。”因为他根本就不算一个真正的人类,我接过瓶子,故意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想哭的冲动,“而且这根本不够甜,你肯定加水加多了。”
“因为糖很珍贵嘛。”鲨鱼委屈地撅着嘴,“书上说补充维生素C比糖分重要…”
他突然停住,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十二次,差不多每隔二十分钟一次,像某种固执的仪式。
“温度正常。”他宣布,然后开始掰着手指计数,“眼睛有没有发红?想不想咬人?对毛绒玩具还有没有爱心?”
“我的眼睛本来就这个颜色,不想咬人,倒是想咬你…喂,最后一条不在规定里吧?”我撇了撇嘴说。
“是我加的特别条款。”他理直气壮地说,然后突然扑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他身上那股阳光晒过绒毛的味道瞬间包围了我,“以防你忘记我有多好抱。”
“够了够了…”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任由他抱着。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鲨鱼变成人的情景,那天天才微微亮,他出现在我被窝里,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我还记得我网购这只鲨鱼玩偶的时候,我买到的是最后一件库存,打开包裹时,那张来自店家塞的小卡片上写着:“这是一只有魔法的玩偶哦。”
我那时以为店家可能只是把我当成小朋友了。
直到世界天翻地覆,直到我们连生存下去都成了困难,直到某个清晨我醒来,发现枕边的鲨鱼玩偶变成了会呼吸、会说话、会胸有成竹地给我做饭的男孩。
通风管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我们同时僵住了。
“可能是老鼠。”他小声说,却把我往身后护了护,“老鼠也怕自己被感染病毒,所以要抓紧时间逃命。”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
隔离室的门突然发出“滴”的一声,电子锁上的绿灯亮起。
这是意味着我们可以走了?
鲨鱼立刻跳起来,手臂兴奋地摇晃:“时间到了!我们自由啦!”
他像个庆祝胜利的运动员一样在狭小的隔离室里转圈,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
我慢慢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这四小时并没有想象中难熬——因为有鲨鱼在,可能就连等待死亡的过程都能变成一场荒诞的游戏吧。
“走吧。”我伸手拉住他,“我等不及要回到我们的家里了…虽然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鲨鱼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变得担忧:“好呀好呀,我们可以一起收拾,如果有机会话,我们也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
“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我捏了捏他的手,“谢谢你……陪着我。”
鲨鱼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柔软,他轻轻回握我的手:“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应该是我谢谢你选择了我。”
我们走向门口时,广播突然刺耳地响起:“所有人员注意,小区侧门发现异常动静!重复,东南侧门——”
鲨鱼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把我拉到身后。
尽管他根本不是战斗人员,尽管他可能在今天以前什么危险的场面都没见过,尽管他的“武器”只是一根棒球棍——但他依然本能地想要保护我。
“跟紧我。”他回头说,那对眼睛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我们去看看到底是老鼠,还是怪物在打架。”
“这时候你又一点也不警惕了!”我握紧他的手,突然不再害怕即将面对的一切,虽然有那么一瞬我怕他被闷得精神失常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糟糕,至少我还有我的鲨鱼——那个不完美但永远乐观,偶尔幼稚却无比勇敢的毛绒玩具变成的男孩。
“要不要吃小熊饼干?”鲨鱼第五次从他那仿佛永远掏不完的魔法口袋里摸出零食,这次是一包压得有点碎掉的饼干。
“我还不饿,留着以后吧…”我摇摇头,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那形状让我想起叶涛最后时刻手臂上蔓延的可怕红纹。
角落里,一只小蜘蛛正在结网,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在它银色的丝线上跳舞。
“你说…”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大团棉花堵住,“他们会怎么对待我的素描本?还有那些照片,画具,化妆品…”
鲨鱼正闻言动作顿住了。
他歪着头思考的样子还和当初是玩偶时一模一样,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他知道我问的是床头那本画满人物肖像的素描本,还有夹在手账本里面的所有照片——生日派对、毕业旅行,以及…那张不该存在的樱花树下的合影。
“大概会像洗泡泡浴一样消毒!”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可能会有点皱巴巴的,但画上的笑容永远不会消失哦。”
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突然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击中。
那些用铅笔或是针管笔,一笔一画描摹的线条,那些小心翼翼保存的瞬间,就要被装进冰冷的密封袋,像对待什么危险物品一样处理掉。
差不多快要天黑的时候,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终于出现。
“你们的检查结果正常,可以回去了,但705室需要彻底消毒,至少3小时内不能住人。”
“那我们的东西…”我说。
“非多孔材料物品经过消毒可以保留。”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布料、纸张、食品等都要销毁,你们有半小时上去收拾必需品,会有工作人员陪同。”
看到他递来两张通行证时,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上楼时,我们发现电梯已经停运,楼梯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七楼的走廊被黄色警戒线封锁,你们家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消毒人员。
看到家门口也有那片刺眼的黄色警戒线时,所有勉强的安慰都像泡沫一样破碎了。
“只能进卧室和浴室,不要碰任何有液体痕迹的东西。”工作人员的声音从面罩后面传来,闷闷的像被水泡过,“毛绒玩具可以带走,但要单独消毒。”
鲨鱼立刻挺直了背,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人类形态,但听到“毛绒玩具”这个词时还是会本能地紧张,我连忙握住他微微发抖的手。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的胃部绞紧。
整个公寓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家具东倒西歪,墙上溅满特制消毒液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甜腥味混合着化学药剂的气息。
杂物间的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门框。
里面的墙壁上布满深色的喷溅状痕迹,地板上有几处明显的弹孔。
我不自觉地抓紧鲨鱼的手臂。
“别看。”鲨鱼低声说,带着我快速穿过客厅。
卧室相对完好,只是所有床品都被收走了。
我机械地往背包里塞东西:充电器、证件、几件换洗衣物。
当手指碰到我的素描本和手账本时,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纸质物品需要特殊处理。”
“那就这一本…”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纸质物品不能带离。”他坚决地说,“全部要销毁。”
那里面是我和家里人的合照,还有我珍藏的和朋友们的合照,这些人虽然有的已经……有缘无分。
我咬着嘴唇把它们放回去,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叶涛不仅带走了他自己的生命,还带走了我们这么多珍贵的回忆。
浴室里,我和鲨鱼的护肤品,和我少许的化妆品被允许带走,但毛巾和浴帘必须留下。
厨房则完全不能进入,透过玻璃门我们看到所有食物都被装进了生物危害处理袋。
“时间到了。”工作人员提醒道。
我们最后环顾这个曾经温馨的公寓,现在它看起来像个陌生的战场。
鲨鱼拿起应急包,轻轻拉着我向门口走去。
在走廊上,我们遇到了同样要被临时安置在酒店的老大爷。
他见到我们,神情复杂地点头致意:“年轻人…节哀顺变,虽然那个人…唉,终究是条生命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叶涛确实罪不至死,但他的偏执和谎言不仅毁了自己,还差点毁了我们。
这种复杂的情绪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胸口。
曾经让我无比心动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问题,就像过期食品或者破损玩具……
酒店房间的床太软了,像躺在云朵上一样不真实。
鲨鱼坐在窗边,机械地翻看着手机里的消息。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星星贴纸发呆,然后思绪飘回两年前的那个雨天。
“我当时应该更坚决一些。”我突然开口,“我就应该举报他在学校里造谣,或者当面拆穿他的谎言…也许他就不会…”
鲨鱼放下手机,走到床边握住我的手:“不,小白,他的选择是他自己的责任,不是你的错。”
我摇摇头,眼泪终于决堤:“但我那会儿一直没告诉任何人真相,除了安琪,连我当时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她们都不知道细节…因为我总觉得难堪,觉得被出轨是我的失败…”
“我理解你的感受…”鲨鱼把我拉进怀里,他的心跳声在我耳边沉稳有力:“晚点我们约她们视频吧,是时候放下这个包袱了。”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们就这样待着,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手腕内侧的疤痕——那是曾经我最难熬的时刻留下的。
现在他的手指温柔地蹭着那些伤痕,像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说着“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