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儿突然摔碎了调色盘。
斯大林格勒的赭石色干裂剥落,像劣质墙皮簌簌掉在军靴旁。她疯狂地用刮刀铲着画布,但库尔斯克的坦克集群已经和颜料彻底黏连——那些费心调配的德国灰,现在看起来像发霉的面包屑。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改都不对……”
她抓起松节油往画上泼,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油污里扭曲。原本精心勾勒的战线变得像儿童涂鸦,柏林方向的那抹群青正被不断扩散的苏联红反噬。
深夜的敲门声像喀秋莎火箭炮的节奏。
“希儿。”
门外的声音带着乌拉尔山脉的寒气,“你拖欠的‘颜料费’……该结算了。”
希儿从猫眼望出去:
布洛妮娅的皮靴沾满维斯瓦河的冰渣,格鲁吉亚人特有的深褐色卷发上落着东线的雪,而那双总是给她修鞋的手——现在握着莫辛纳甘步枪的枪管当手杖。
“用、用这幅画抵债可以吗?”
希儿颤抖着递出未完成的《蓝色多瑙河》,却发现画布背面不知何时被铅笔写满了西里尔字母的批注。
布洛妮娅直接走进画室,带着冻土的气息。
“构图错误。”她指着柏林的位置,“这里的透视比例应该是1:3.2。”
步枪枪管划过画布,留下钢灰色的修改痕迹。
希儿突然发现:
那些她以为是败笔的颜料结块,在布洛妮娅的修正下变成了——
被积雪压弯的向日葵田
冻僵的黑鹳鸟标本
还有镀金圆规在画布上刻出的最后一道弧线:
正好是国会大厦圆顶的弧度。
当柏林墙的铅白颜料开始剥落时,希儿终于哭了。
泪水冲淡了画布上的铁十字,露出下面1938年的小向日葵——那朵她画在市政厅公告栏边缘的、被琪亚娜用酒瓶守护过的涂鸦。
布洛妮娅默默放下几管新颜料:
西伯利亚钛白
第聂伯河群青
还有用《国际歌》乐谱卷成的画笔。
“现在……”
“你可以重新临摹真实的世界了。”
地下掩体的通风系统早已停转,浑浊的空气中漂浮着松节油与火药混合的刺鼻味道。希儿坐在倾斜的画架前,枪管抵着下颌的触感冰凉而坚硬,像她第一次拿起素描笔时布洛妮娅教她握笔的姿势。
她的发丝散乱,那抹曾经如普鲁士晴空般的蓝色,此刻正被脖颈涌出的鲜血浸染,逐渐变成暗红——就像她调色盘上最厌恶的苏联红颜料,现在却成了她生命的终色。
左手紧攥着那枚1939年的硬币,铜绿早已侵蚀了鹰徽图案。那年冬天,布洛妮娅在但泽的雪地里把它塞进她手心:“等春天来了,买管钴蓝重新画向日葵。”硬币边缘深深硌进掌心,铁锈混着新鲜的血,在指缝间凝成黑褐色的痂。
画架上,《帝国之春》的向日葵茎秆被她用刮刀反复修改过——那些本该向阳舒展的线条,最终扭曲成绞刑架的绳索。最粗的那根茎秆上,还黏着半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是从琪亚娜1943年寄来的战地信笺里掉出来的。
枪响时,震落的灰尘扑在未干的油彩上。
柏林,1945年4月30日
爆破后的门框斜插在地堡走廊,像被撕碎的画框。布洛妮娅的军靴碾过满地支离破碎的素描纸,其中一张飘起来黏在沾血的绑腿上——那是1936年美术学院的写生作业,希儿画的第一张布洛妮娅肖像,现在被弹孔贯穿了左眼。
"搜查所有文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冻土般开裂。士兵们踢翻的画具箱里,滚出半管干涸的柏林蓝颜料,管身上用钢笔写着“仅限元首官邸修复使用”。
在画架前,希儿的右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小指沾着的朱砂颜料凝成血滴状。布洛妮娅突然想起1938年那个雨天,希儿在画室踮脚为她修补军装徽章时,袖口蹭到的也是这个颜色。
墙角收音机嘶哑播放着元首死讯,电流杂音间杂着《众神的黄昏》的旋律。
“把地图找出来!”布洛妮娅的枪托砸向画架,榫卯断裂的声响中,那幅《帝国之春》斜斜滑落。画布背面铅笔写满的俄语批注突然暴露在探照灯下——全是她当年在希儿素描本上写的修改建议,现在被临摹成柏林防区部署图。
调色刀扎穿的画布窟窿里,露出地下工事的混凝土结构。她疯狂撕扯画作的手突然僵住——向日葵花盘中央用极细的笔触画着微型卐字符,每个只有针尖大,组成的花蕊正好是地堡通风井的平面图。
“你他妈把艺术当成什么?!”
她踹翻的松节油桶漫过满地速写纸,1937年夏日写生的白桦林、1939年圣诞夜的歌剧院长廊、1941年冻结的第聂伯河......所有风景在化学溶剂里渐渐融化,露出纸张背面用隐形墨水标注的坐标网格。
锈蚀的永恒
当随军画家开始拍摄地堡档案时,布洛妮娅独自退到弹痕累累的走廊。掌心那枚硬币的锈迹沾上了新鲜血迹——她刚才掰开希儿手指时太用力,铜绿嵌进了自己结痂的虎口。
通风管突然灌进四月最后的风,掀动墙上一张残破的水彩画。那是她们十六岁时合作的《春之祭》,现在只剩半片被硝烟熏黄的天空,和半朵用军服金线绣成的向日葵。
隔壁房间传来士兵的欢呼,他们发现了镶钻的元帅权杖。布洛妮娅却盯着自己军装袖口——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抹希儿调色盘上的普鲁士蓝,正慢慢被渗出的鲜血染成紫黑色。
窗外,国会大厦的火焰将夜空烧成画布般的橙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