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物柜的诗稿

储物柜的金属门带着惯性又弹开几寸，林语的校牌绳被勾住的时候，那叠稿纸已经像雪崩一样倾泻而下。她下意识地去抓，可作业本的边缘却划开更多的纸页，那些纸页纷纷扬扬飘落，如同受惊的白鸟群。有一张纸恰好翻面，上面《落日与观测者》的标题被红笔圈出，旁边还有一行钢笔字：“第三段意象断裂如跟腱伤——建议用‘坍缩’替代‘坠落’”。

“别动！”

周野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炸开，篮球鞋胶底与地砖摩擦出短促的锐响。林语还蹲着没来得及调整姿势，膝盖就压皱了另一张纸，那纸上精确标注着她过去半年每次投稿的日期，教室座位被画成剖面图，连文学社投稿箱的锁扣结构都描摹得一丝不苟。

储物柜顶灯突然频闪，在周野扑过来的身影上投下断续的光影。他抓住林语手腕的瞬间，两人同时看清某页边缘的小字：“今天她用了新铅笔，课本第38页画了受伤的篮球”。钢笔墨水在“受伤”二字上洇开些许，像是记录者笔尖在这里停留太久。

“这是……”林语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还有更小的标注：3月14日/阴/她换薄荷糖口味了/荔枝味比草莓味持久。

周野掌心全是汗，黑曜石耳钉在剧烈动作中晃出细碎光斑。他试图抽走那页纸，反而带起更多散落的稿纸。某张背面朝上的纸页露出半幅速写，分明是上周篮球场铁丝网的菱形网格，透过网格的眼睛被画得格外大，睫毛根根分明。

走廊拐角传来书包坠地的闷响。陈默的镜片在顶灯下反光，他弯腰捡书的动作凝固成奇怪的折角。周野突然把林语拽起来，她踉跄时撞到储物柜，金属门震颤着合拢，将那句“观测者是否知道”夹成变形的缝隙。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林语抽回手时碰到周野的校牌，塑料壳底下压着张便签，露出“诗集借阅登记”几个字。她声音很轻，但足够让周野的喉结滚动两下。

顶灯终于结束频闪稳定亮起，照亮周野右耳软骨钉的陈旧疤痕。他弯腰去捡稿纸，后颈脊椎骨节在领口若隐若现：“初中毕业典礼。”停顿像铅笔芯突然折断，“你读《飞鸟集》选段的时候。”

林语想起自己确实穿过初中部蓝白校服朗诵，那天礼堂吊灯太亮，她根本没看清台下。而现在周野的睫毛在顶灯下投出扇形阴影，和速写本上那些日期一样真实得可怕。

“所以止痛药……”

“我爸是骨科医生。”周野突然打断，捡起张被踩出半个鞋印的稿纸。那是林语上周交的练笔，空白处多了几行新字：“建议把‘破碎’改成‘皲裂’，像晒伤的皮肤，更符合你观察落日时的……”

陈默的咳嗽声从三米外传来。他抱着物理习题集站在防火栓旁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教导主任在查留校学生。”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切进来，把他影子拉长得几乎碰到周野的球鞋。

周野突然把什么东西塞进林语手心。硬质纸张边缘抵着掌纹，触感像他刚才握她手腕时的力度一样不容拒绝。陈默走过来时带起一阵风，薄荷糖的气息混着药店特有的消毒水味。

“你的耳钉。”陈默用鞋尖拨了拨地上反光的小物件。金属滚过地砖的声响里，林语看见周野迅速直起腰，后腰处的校服布料汗湿了一片。

黑曜石耳钉停在陈默鞋边。他弯腰时后颈脊椎凸起得恰到好处，和周野方才弯腰时绷紧的微妙地相似。林语无意识攥紧手里的纸，听见陈默对周野说：“校规第17条。”

储物柜突然发出“咔”的轻响。虚掩的门缝里滑出个银色糖盒，金属盖弹开的瞬间，过期薄荷糖特有的酸涩味弥漫开来。林语看着滚到脚边的糖——和陈默昨天给文艺委员的那颗一模一样，只是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是三年前。

周野的呼吸突然变重。他抢在陈默前面捡起糖盒，指腹擦过盒底刻痕时动作停滞：“这是我妈……”后半句碎在突然响起的下课铃里。预备铃尖锐地刺穿走廊，陈默的镜片再次反光，这次映出林语手中对折的纸页边缘——那里露出半个篮球场的速写轮廓。

“明天还你物理笔记。”陈默转身时校服下摆擦防火栓，带起的气流掀动地上某张稿纸。林语看见那上面记录着她上个月换到靠窗座位后，在课本角落画的三十七个篮球场落日。

周野的耳钉终于回到原位，金属冷光一闪：“那些批注……”

“有人！”林语突然压低声音。储物柜尽头传来钥匙碰撞的声响，周野抓起剩余稿纸塞进背包，橡胶鞋底在地砖上急转时发出鸟类振翅般的动静。他翻窗跳进中庭前回头看了一眼，林语正把那张对折的纸塞进校牌塑料壳里，动作快得像在藏一封情书。

过期薄荷糖的酸涩还萦绕在鼻尖。林语走过拐角时，陈默的习题集还摊开在防火栓上，最新一页的例题旁画着个笑脸，嘴角弧度像被橡皮擦修改过很多次。窗外传来篮球砸地的闷响，一下，两下，然后突然消失——像是被人用手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