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六小时,贺峻霖突然清醒得反常。
严浩翔正靠在病房的沙发上小憩,被一阵窸窣声惊醒。睁开眼,看见贺峻霖用左手肘撑着自己,艰难地去够床头柜上的笔记本。他的动作让留置针周围的皮肤泛起一片淤青,像雪地上突兀的污痕。
"要写什么?我帮你。"严浩翔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前。
贺峻霖摇摇头,呼吸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急促。床头灯在他凹陷的眼窝投下深影,显得那双眼睛大得惊人。"记得...那一次吗"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非要我改那件演出服的领口..."
严浩翔当然记得。那年冬季音乐节,他穿着贺峻霖设计的黑色礼服演奏《月光》,下台后却固执地要求把领口的珍珠换成银链。"因为月光是冷的,"二十出头的严浩翔这样对他的设计师说,"珍珠太暖了。"
此刻,他握住贺峻霖颤抖的左手:"你当时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连夜改好了。"
"因为...你穿着它真好看。"贺峻霖的嘴角微微扬起,随即被一阵痉挛打断。他的右手无名指突然抽搐起来,敲在床栏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严浩翔把笔记本递给他,故意转身去倒水,给他留出私密空间。热水壶咕嘟作响,他透过蒸汽看见贺峻霖用左手艰难地书写,笔迹歪斜得像幼童的涂鸦。纸页上不时出现长长的停顿,像是写字的人突然失去了对肌肉的控制。
"给。"贺峻霖合上本子时,严浩翔适时地递过温水,假装没注意到他迅速将笔记本塞到枕头下的动作。
贺峻霖只抿了一小口,喉结滚动得异常缓慢。严浩翔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想起去年春天贺峻霖熬夜画设计稿时,也是这样在凌晨三点累得眼皮打架,却还固执地修改袖口的刺绣图案。
"再睡会儿?"严浩翔轻声问。
贺峻霖摇头,目光落在墙上的时钟。距离手术还有五小时四十三分钟。"我想...听你弹琴。"
严浩翔从包里取出折叠键盘。这是他们来瑞士前特意定制的,只有四个八度,但足够弹奏《月光》的前两个乐章。当他按下第一个音符时,贺峻霖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微笑。
"错了,"他突然说,"第三小节降si。"
严浩翔停下手指。谱子上明明写着还原si。他转头看向贺峻霖,发现对方正凝视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我改过,"贺峻霖的声音飘忽,"你第一次穿那套礼服上台时...我偷偷改了和弦。"
严浩翔重新弹奏,按照他说的降了si。奇异地,旋律突然多了一层忧郁的底色,像月光被云层过滤后的质感。他想起贺峻霖总说音乐和服装是相通的——都能用最细微的调整改变整体气质。
琴声引来护士的制止。当严浩翔收起键盘时,发现贺峻霖又陷入了那种异常的清醒状态,眼睛亮得吓人。
"严浩翔,"他罕见地用了全名,"如果..."
"没有如果。"严浩翔打断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尖锐。他俯身整理贺峻霖的枕头,趁机藏起那本从枕头下滑出的笔记本。"睡吧,我在这儿。"
贺峻霖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缓缓闭上。严浩翔轻轻抽出那本笔记本,最新一页上写着:
致严:
当你读到这个时,我应该已经...
不要责怪医生们,他们尽力了。
请把我和那套黑色礼服一起火化,
记得放降si调的《月光》。
还有...
字迹在这里中断,最后几个笔画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严浩翔合上本子,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拿不稳任何东西。
手术室前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严浩翔数着地砖上的花纹,直到护士推着贺峻霖出来。他的脸被氧气面罩遮住大半,露出的部分苍白如纸。严浩翔想上前,却被主治医生拦住。
"最后确认,"医生递来一份文件,"如果出现脑干出血或心脏骤停..."
"不惜一切代价。"严浩翔签下名字,墨水在纸上晕开一片。
推床轮子滚动的声音在走廊回荡。严浩翔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金属门缓缓合上,将贺峻霖吞没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他突然冲上前,却被护士拦住。
"这个,"他塞给护士一个小型录音笔,"如果他...如果情况不好,请放给他听。"
护士点点头,将录音笔放进无菌袋。严浩翔最后看了一眼贺峻霖——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推床边缘,手腕上还留着昨天画上去的"V"字,现在已经模糊不清。
金属门关上的声音像一把刀,将世界切成两半。
手术室内的冷光下,贺峻霖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麻醉师将面罩扣在他脸上,计数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Drei, zwei, eins..."
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贺峻霖的呼吸逐渐平稳。主刀医生拿起手术刀,银色刀锋在无影灯下闪过一道寒光。
"开始神经定位。"
手术室外,严浩翔盯着显示屏上的"手术中"字样。手机突然震动,是他姐姐严薇发来的消息:“爸妈知道了,正在联系瑞士那边的专家。需要什么?”
严浩翔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他想起家里那个恒温恒湿的衣帽间,里面挂着几十套贺峻霖为他设计的演出服;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他从未仔细看过的医疗投资文件;想起自己曾经因为一杯咖啡温度不对就摔杯子的少爷脾气。
“需要他活着。”他最终回复。
手术进行到第三小时,显示屏突然跳转为"术中危机"。严浩翔猛地站起来,撞翻了咖啡杯。褐色液体在地毯上洇开,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一位护士匆匆推门而出:"神经反射消失,正在抢救。"
严浩翔的世界突然失去声音。他看见护士的嘴唇在动,却只听见血液冲击鼓膜的轰鸣。恍惚间,他抓起录音笔冲向手术室门,却被保安拦住。
"放给他听!"严浩翔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求你们!"
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被他疯狂的眼神震慑,护士最终接过录音笔。门开合的瞬间,严浩翔看见里面闪烁的警报红光,听见心电监护仪刺耳的长鸣。
他滑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手机再次震动,是严薇的来电。接通后,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有破碎的喘息。
"浩翔?"姐姐的声音从未如此温柔,"我查了主刀医生的论文,他去年成功做过类似病例。"
严浩翔咬住自己的拳头,直到尝到血腥味。他想起贺峻霖偷偷修改的病历,想起那些被藏在呕吐袋里的止痛药,想起每次拥抱时贺峻霖背部不自然的僵硬——他早该发现的。
手术室门再次打开时,严浩翔已经失去了时间感。医生摘下口罩,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术很复杂,但暂时稳定了。现在要送ICU观察48小时。"
严浩翔的膝盖一软,不得不扶住墙壁。医生继续说着"神经修复""并发症风险"之类的术语,但他的注意力被护士手中的录音笔吸引——上面的播放键还亮着微弱的蓝光。
"他..."严浩翔的声音颤抖,"他听到音乐了吗?"
护士点头:"生命体征在播放后三分钟开始稳定。"她顿了顿,"很美的曲子。"
严浩翔望向观察窗。贺峻霖浑身插满管子,被各种仪器包围,像个被拆解的提线木偶。但监护仪上的绿色波形稳定地跳动着,像一首无声的乐章。
在那一刻,严浩翔又一次允许自己哭出来。泪水模糊中,他看见贺峻霖的左手手指微微抽动,仿佛在梦中继续那未完成的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