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凝汐醒来时,天光尚未穿透洞口,火堆只剩一点暗红,像将熄未熄的心。
她蜷在兽皮里,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肩头微微颤着,像被夜风吹坏的纸鸢。
她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去找吃的、喝的,去认一认这片想吞掉她的森林。
可光是站起身,膝盖便啪地一声脆响,险些跪回地上。她扶住石壁,指节白得发青,才算把自己重新拼好。
第一步踏出洞口,露水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阳光刚爬上远树,金线一样细,却照得她眼前发黑。
她像片落叶,轻飘飘地飘进林子里,影子被拉得老长,风一吹就碎。
木矛比她的小臂粗不了多少,她却得用它当命。
每一步都踩得极轻,仿佛稍重一点,大地就会裂开把她吞进去。
她不敢四下张望,只敢让目光贴在脚前。
可越是怕,耳边的声音越放肆:鸟翅拍风、枯枝断裂、什么活物在草里蹭……
每一响都让她心口猛地一抽。
忽然“啾——”一声尖啼,一只黑影掠过头顶,她惊得几乎把木矛掉在地上,身子晃了晃,像要折断的芦苇。
稳住后,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那笑却比哭还薄。
找吃的,成了与恐惧的拉锯。
她蹲下去辨认野菜,手指抖得拨不开叶上的露水。
她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贴上泥,仿佛这样就能让叶子告诉她有没有毒。
好不容易挖到几株,她像捧住易碎的星子,轻轻放进草绳里。
再往前走,一树红果晃眼,她围树转圈,越转心越凉——书上看过的图谱,此刻全化成灰。
她不敢赌,只能咽着口水走开。
日头渐高,林子里闷得发潮。
她嘴唇干得发白,脚步却不敢停,循着低处走。
忽有“潺潺”声细若游丝,她耳尖一颤,像抓住最后一根弦,跌跌撞撞奔过去。
泉水露面的一瞬,她双膝一软,直接跪进水里,冰得她倒抽一口气。
她捧着水一连喝了十几口,喉结急促地滚动,像雏鸟被喂急了的模样。
喝饱了,才看见水里映出自己:发枯如草,面白如纸,兽皮空荡荡挂在肩上,风一吹就晃。
她怔了怔,水花打碎影子,她像被戳破一般缩了缩肩。
饥饿逼她回头。
水里银鳞一闪,她眯起眼,矛尖对准一条慢鱼。
手却颤得不成样,连戳三下都只激起空响。
她咬牙把左手也覆上去,合力一刺——矛尖终于传来沉坠。
她愣了半息,才露出一点笑,那笑却很快被腥气冲得发苦。她不会杀鱼,用石片刮鳞时,指肚被划开细口,血珠比鱼鳞还细碎,落进水里眨眼不见。
她吮了吮伤口,把鱼肚剖开,腥脏扑面,她扭头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洗鱼时,她顺势把自己也洗了。
泥污褪尽,露出原本苍白的肤色,却衬得伤痕更加刺眼。
她站在水里,像一截被雷劈过的幼竹,满是裂痕仍硬撑着直立。
她想找东西盛水,没有;想带回更多,却连衣角都拧不出一滴。
只能把野菜、野姜、小白萝卜一一在泉边洗净,用草绳串成几挂,像给自己套上的链锁,沉甸甸地坠在腕上。
回程的风向忽转,一股腥膻混着湿热的兽味钻进鼻腔。
她脚步骤停,目光被泥地上深深的爪印攫住——每印五趾,前宽后窄,深可藏指。
她脑中“嗡”的一声,像被木棍猛敲。
她缓缓抬眼,灌丛深处黑影耸动,一声低吼滚雷般碾过耳膜。
黑熊现身,体壮如小山,毛色稠得发亮,眼睛却冷得像两口枯井。
她瞬间被钉在原地,腿软得似煮烂的面条,木矛几乎要握不住。
她想喊,喉咙却只是剧烈地抽动,声音碎在舌尖。
黑熊向前一步,她退一步,退到第三步,脚跟已触泉水。
无路可退,她忽然弯腰,把辛苦挖来的野菜一把扔向熊身后,草叶散落如绿色烟花。
熊愣了半拍,头随声音转过去。
就是现在——她转身跃入溪中,身体砸起白花花的水浪,冰寒刹那裹住她,像无数细针同时扎骨。
水流凶猛,她瞬间被卷走,世界化作轰鸣的灰白。
她伸手乱抓,指缝只剩冰冷的泡沫,胸口似被大石压紧。
就在力尽前的最后一瞬,指尖勾到一根横枝,她死命攥住,借一点缓流,挣爬上岸。
她瘫在石上,浑身湿透,发贴面颊,像只被撕碎又拼回的布偶。
耳边仍回荡熊的怒吼,却已渐远。
她侧过脸,看见那条鱼早被冲得不见,只剩草绳空空漂在水面。
她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眼泪却大颗大颗砸进泥里。
那笑音单薄,像风中将熄的烛,一吹就灭。
夕阳西沉,她拖着水迹,一步一颤地循溪回洞。
晚霞把她的影子拉得极细,像随时会断的线。
每走十来步,她就停一会儿,把矛当拐杖,胸口起伏如风箱。
回到洞口时,夜幕已罩下,她腿一软,直接扑倒在火堆旁,火星被风扬起,险些舔上她湿透的发。
她翻个身,仰面躺着,手指痉挛地抓住那串仅剩的野菜,举到眼前——叶片被水冲得鲜亮,却蔫得像她。
火光照出她腕骨突兀的轮廓,皮上青紫交错,像冻裂的瓷。
她侧过身,把野菜抱在怀里,像抱住最后一点温度。
洞外风声猎猎,树影摇晃,她缩成极小的一团,兽皮紧贴胸口,仍止不住地抖。
她咬住手背,堵住几欲溢出的哽咽,齿痕深深陷进皮肉,血味腥甜。
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动,映出一点不肯熄的亮色,那亮色微弱,却固执地燃着,像在说:我还活着。
夜愈深,她累极却不敢睡,耳朵竖着捕捉每一丝异响。
忽然,她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像远方传来的鼓,为一场无人知晓的战阵擂响。
她把手按在心口,轻声对自己道:“凌凝汐,你只剩这点声音了,可别让它停啊。”
话音落下,她闭上眼,睫毛湿湿地黏在一起,火光在她脸上投下一层薄金,照出少女苍白却倔强的轮廓——瘦得可怜,又韧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