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待旦
北狄使团入京那日,我在教坊司见到了阿史那云。她跳的胡旋舞与母亲如出一辙,脚踝金铃响起的节奏,正是当年母亲哄我入睡时哼的童谣。
"姑娘的玉佩好生别致。"她斟酒时故意露出腕间红痕,那是我父亲最爱的虐戏。我捏碎酒杯,琉璃碎片扎进掌心:"夫人可知,上一个戴这翡翠镯的女人,尸体在乱葬岗被野狗分食?"
齐榕轩破门而入时,我正将阿史那云抵在妆台前。铜镜映出我们相似的眼角泪痣,她忽然轻笑:"你娘亲咽气前,求我护你周全。"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我脸颊,"可惜啊,你越来越像她了。"
暗箭破窗而入的瞬间,齐榕轩旋身将我护在怀中。箭矢穿透他左肩时,我嗅到了熟悉的鹅梨香——是父亲书房独有的毒。阿史那云趁乱逃向暗门,却被我掷出的金簪钉住裙摆。
"说!"我踩住她染血的指尖,"当年是谁调换了母亲的汤药?"
"是你最敬爱的爹爹呀。"她笑得花钿乱颤,"他亲手把鹤顶红倒进安神汤,哄你娘说是保胎药..."话音未落,齐榕轩的剑已割断她喉咙。
血溅罗帐时,我忽然想起及笄那年。父亲握着我的手点燃祠堂长明灯,说这盏灯会护佑沈家女儿。原来他早知那灯油掺了迷魂散,只为让我乖顺地当颗棋子。
血珠顺着金簪蜿蜒滴落,在波斯地毯上绽开暗红的花。阿史那云的瞳孔逐渐涣散,唇边却凝着诡异的笑。齐榕轩踉跄着跌坐在地,肩头箭伤渗出的黑血染透了半边衣袍。我撕开他的领口,齿尖狠狠咬上伤口——父亲调的毒向来阴狠,这是唯一能延缓毒性的法子。
"别..."他滚烫的手掌抵住我额头,气音里裹着笑,"沈姑娘属狗的么?"我吐出满嘴腥甜,扯下腰间玉佩砸向鎏金烛台。机关弹开的瞬间,母亲留给我的解毒丹滚落掌心。这是她临终前塞进我襁褓的,原是为防沈家后宅阴私,不想竟用在今日。
教坊司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北狄使团的弯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我拖起齐榕轩藏进暗道,他沉重的呼吸喷在我颈侧:"东南角第三块砖..."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我摸到他怀中虎符,浮雕的狼头硌疼掌心——原来他早知这暗道通往城防营。
暗河的水声淹没追兵呼喝,我背着齐榕轩在阴冷甬道中跋涉。他垂落的手腕上缠着那串褪色红豆,随着步伐轻轻拍打我的锁骨。八岁那年我为他挡箭,他也是这般背我穿越火场。那时他说:"沈喻年,你的命是我的。"如今想来,竟是谶语。
城防营的狼烟腾空时,我正用匕首剜出齐榕轩伤口的腐肉。他疼得咬碎帕子,却还撑着给我讲漠北的星:"...天玑星最亮那夜,我对着你送的护心镜许愿..."话音戛然而止,因我俯身舔去他胸前的血珠。铜镜从破碎的衣襟滑落,背面刻着稚拙的"年"字——是我及笄那年丢进护城河的。
"将军!北狄人劫了粮草!"副将的急报与更漏声同时响起。齐榕轩挣扎起身,被我按回榻上。他腰间的玄铁兵符与我手中的虎符严丝合缝,合成完整的漠北地形图。
"备马。"我束起染血的长发,金步摇刺进掌心保持清醒,"点三百轻骑,走苍梧山暗道。"齐榕轩的披风裹住我时,残留的体温烫得心口发颤。他在我耳畔低语,气息虚弱却灼人:"沈喻年,你若死了,我让整个北狄殉葬。"
子时的苍梧山飘起细雪,我望着山道上蜿蜒的火把长龙。北狄人唱着葬歌搬运粮车,曲调与母亲哄我入睡的童谣惊人相似。当火矢点燃浸满火油的枯草时,我听见了母亲的笑声。她在火海中翩然起舞,就像当年为我跳的最后一支胡旋舞。
"放箭!"我挥剑斩断绳索,滚石裹着烈焰倾泻而下。惨叫声惊起寒鸦,我在漫天血雨中想起阿史那云的话。她腕间的翡翠镯原是母亲的嫁妆,此刻应当与北狄粮草一同焚为灰烬。
黎明时分,我在焦土中捡到半枚玉珏。齐榕轩策马而来,箭伤崩裂的血迹在雪地上开成红梅。他夺过我手中残玉,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这是...我娘的遗物。"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远处传来沈家私兵的呼喝。齐榕轩将我拽上马背,大氅裹住两人。"抱紧。"他挥鞭时,我摸到他心口狰狞的旧疤——那是十二岁那场刺杀的纪念。原来我们早就是彼此最深的伤口,也是最利的刀。
当朝阳染红城楼时,我看见父亲站在垛口。他手中的弩箭对准齐榕轩后心,嘴角噙着与阿史那云如出一辙的笑。我忽然读懂那个笑——那是困兽发现新猎物时的狂喜。
"低头!"我反身将齐榕轩扑下马背。弩箭擦着发髻飞过,削落一缕青丝。父亲的声音随风飘来:"喻年,你娘等你等得好苦..."我搭箭拉弓的手纹丝未动,直到齐榕轩握住我颤抖的指尖。
箭矢破空之声响起时,城楼上突然炸开绯色烟火。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凤仙花汁染就的信号,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齐榕轩的暗卫从四面八方涌出,我望着父亲消失在浓烟中的身影,终于落下第一滴泪。
"他在用你娘的遗物诱你。"齐榕轩掰开我紧攥的掌心,染血的玉珏已嵌入皮肉,"沈喻年,看看你掌心的纹路。"他蘸着血在我手上画符,"天煞孤星的命格,要配上将星的魂魄才压得住。"
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中,我嗅到他身上混着药香的血气。这气息让我想起母亲棺木里的鹅梨香,想起佛堂里将熄的长明灯,想起所有温暖又危险的事物。当追兵的马蹄声再次逼近时,我咬破他的唇:"齐榕轩,我要你活着看我颠覆这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