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寒气像细密的针,顺着衣领缝隙往里钻,蓝晏猛地睁开眼时,后颈的湿泥正贴着皮肤,凉得他打了个轻颤。
老槐树的树干硌着脊背,粗糙的纹路陷进衣料里,倒让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望着夜幕上缀满的星子,碎钻似的光点缀在墨色天鹅绒上,银河斜斜铺开,像谁泼洒了一把碎银,映得周遭树影愈发幽深,连风穿过枝叶的声响都带着几分诡谲。
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像被浓雾裹住的沼泽,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辨不清。片刻后,红磷巨蟒那张布满黏液的脸猛地从记忆深处窜出来——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红,涎水顺着獠牙滴落,腥臭气扑面而来。
夜猎时他听到异动,让弟子们在原地待命,独自循着腥气探查,没想竟撞上这百年难遇的凶兽。那蟒蛇皮厚如玄铁,寻常刀剑根本破不了防,獠牙上淬的剧毒更是见血封喉,更难缠的是它的狡猾——趁他挥剑格挡的间隙,长尾如钢鞭般缠上他的腰腹,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随身携带的信号弹在缠斗中滚落深沟,他拼着震断对方两颗獠牙,终究还是被蛇毒侵体,意识在剧痛中一点点沉下去,最后念头竟是“怕是要葬身蛇腹了”。
可现在……他还活着。
残存的记忆碎片里,有个带着淡淡兰香的怀抱,娇小却异常稳妥,将他从蟒口中拖出来时,衣料蹭过他脸颊,柔软得像云絮。他当时想睁眼看清,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只模模糊糊望见一道白色身影返身冲向巨蟒,剑光在夜色里划开银亮的弧,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刺眼,连巨蟒的嘶吼都仿佛被那道光劈开了。
之后的事,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找……”他想张口喊人,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嘶哑的气音。挣扎着要起身,刚一动弹,经脉里就传来撕裂般的疼,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溅在身前的青草上,像绽开了几朵凄厉的花。
饶是他素来端方冷静,此刻也忍不住心头一紧。灵力运转时经脉如遭针扎,显然是蛇毒已侵入丹田,再加上肋骨断裂的钝痛,竟连站都站不稳。这般狼狈,怕是他执掌姑苏蓝氏以来头一遭。
“你醒了?”
一道女声忽然在身前响起,像山涧的清泉流过玉石,清悦中带着几分温润,驱散了林间几分寒意。蓝晏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篝火边立着个女子。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斗篷纱裙,裙摆垂落时如流云漫过草地,剑袍样式的袖口绣着缠枝兰纹,火光晃动间,那些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如烟似雾般流转。眉目间带着自然的柔和,却丝毫不见娇弱,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温婉里透着点清冷,像初春枝头刚融了雪的梅,既有雪的清冽,又有梅的温润。发间插着支素银兰花钗,简单的样式,衬得她颈侧的肌肤愈发莹白,连火光都似在她肌肤上流淌。
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的春水,清澈坦荡,望过来时,仿佛能照见人心底的尘埃。她就那样静静站在火边,连跳跃的火光都似在她身前慢了半拍,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她清晰的身影。
蓝晏怔住了。
他身为姑苏蓝氏宗主,年少继位,见过的世家贵女、绝色美人不计其数。论容貌,金陵台的金氏女眷艳光四射;论气度,云梦江氏的姑娘爽朗明媚;论温婉,自家宗门的女弟子也皆是知书达理。可从未有谁像眼前人这样,只一眼,就让他胸腔里的心跳漏了半拍,连呼吸都忘了几分。
她身上没有世家女子的矜贵气,也没有江湖侠女的锐利感,就那样站着,像一幅恰好落在山水间的画,自然得让人心头一颤。
“喂,你还好吧?”见他半天没动静,女子走近几步,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指尖带着篝火的暖意,划开他眼前的怔忡。
蓝晏这才回过神,耳尖“腾”地红了。方才竟对着陌生女子失神,实在有失雅正。他想开口道歉,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絮,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抱……歉……多谢……姑娘……”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蹙了眉。这般嘶哑难听,实在有失体面。
“不用谢,”女子不在意地摆摆手,蹲下身查看他呕出的血迹,眉头微蹙,“你中了红磷蟒的毒,毒素伤了声带,这几日最好少说话。”她抬眸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头上,又补充道,“还有,别妄动灵力,你经脉受损严重,强行运转只会加重伤势。”
她的目光很专注,带着真切的关切,不像客套,倒像相识多年的友人在叮嘱。蓝晏点点头,压下喉头的腥甜,抬手想行个礼,却被她按住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气,像刚沾过晨露的兰叶,那点凉意顺着腕间经脉漫上来,竟让他觉得经脉的疼痛都轻了几分。
“躺着别动。”女子轻声道,将一个水囊递过来,“先喝点水。”
他接过水囊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麻酥酥的,让他不由自主地缩回手,脸颊又热了几分。水囊上还带着她的温度,他低头抿了口,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竟觉得那点暖意一路暖到了心底。
女子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拨了拨篝火,火星噼啪爆开,映得她侧脸轮廓愈发柔和。“天亮再出林子吧,我看你带了信号弹?要不要现在放出去,让你的人来接?”
蓝晏想摇头——弟子们未必在附近,贸然放信号弹可能引来其他凶兽。可刚摇到一半,又想起自己伤势过重,确实需要人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神情间添了几分慌乱。向来条理分明的思绪,此刻竟像被打乱的线团。
“不好说?”女子看穿了他的窘迫,从篝火边捡了根烧黑的树枝递过来,“写下来吧。”
树枝递到他面前时,还带着她掌心的余温。蓝晏的指尖颤了颤,接过树枝的动作竟有些僵硬。他低头在身前的泥地上写字,笔尖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里,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多久没这样失态过了?
“在下蓝晏,姑苏蓝氏子弟。谢姑娘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必铭记于心。”
字迹刚落,就听女子“呀”了一声,抬眸时眼里闪着惊讶的光:“你就是青衡君?”她轻轻眨了眨眼,长睫像蝶翼般扇动,唇角弯得更明显了,“久仰大名。我就说怎么看着这般……”她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最后笑道,“气度不凡。”
蓝晏握着树枝的手紧了紧,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她竟知道他的道号?还说他气度不凡?可他方才那般狼狈,哪里有半分气度可言。
“在下抱山散人座下弟子,晓清弦,道号静若。”她起身行礼,动作舒展如流云,“见过青衡君。”
琼华仙子。
蓝晏心头一震。
他早有耳闻,抱山散人门下二弟子晓清弦,年纪轻轻便灵力高深,常年游历四方,所过之处必除祟安良,因行事磊落、风姿清雅,被世人赞为“琼华仙子”。只是她素来低调,与世家交集甚少,江湖上只闻其名,少见其人,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相遇。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素衣简钗,眉宇间不见半分骄矜,方才与巨蟒缠斗时想必耗费了不少灵力,此刻却依旧从容温和。传闻中她剑法卓绝,性情洒脱,如今看来,传闻竟半点未虚,甚至……比传闻中更让人心折。篝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树干上,轻轻摇晃。蓝晏忽然觉得,这林间的寒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看着晓清弦起身去翻找行囊,月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银辉。她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药丸递过来,“这是解蛇毒的药,你先服下,虽不能立解,但能压制毒素蔓延。”
他接过药丸,指尖再次触碰到她的指尖,这次他没躲开,只觉得那点微凉的触感像是印在了皮肤上。药丸入口微苦,却带着淡淡的兰香,和他记忆里那个柔软怀抱的香气一样。
晓清弦见他服下药,便在他身侧不远处坐下,靠着另一棵树,闭目养神。月光落在她脸上,恬静得像幅画。
蓝晏却再难平静。
他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起,从他看清她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起,从她指尖触碰到他手腕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就在他心底悄然发芽了。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异常清晰。像枯木逢春,像寒夜遇光,像他读过的所有诗词里描绘的心动,此刻都有了具体的模样。
他是姑苏蓝氏的宗主,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责任,素来以雅正自持,情爱之事从未敢轻易沾染。可此刻,看着身侧恬静的身影,他却控制不住地想:若是能一直这样待着,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下。他轻轻闭了闭眼,告诫自己不可孟浪。她是救命恩人,他该存的是感激之心,而非其他。
可心跳不会说谎,耳根的热度不会说谎,方才握树枝时指尖的颤抖也不会说谎。
他侧头看向晓清弦,她似乎已经睡着,呼吸均匀,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忽然想起方才那道劈开夜色的剑光,想起她面对巨蟒时的决绝,再看此刻她恬静的睡颜,只觉得这样的女子,世间再难寻第二人。
夜风吹过,带来林间草木的清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兰香,萦绕在鼻尖。蓝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重新靠回树干上。
罢了。
至少此刻,她就在身侧。
其他的,且先不论吧。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她的模样,那双亮如星光的眼睛,那句清悦的“你醒了”,还有她指尖的温度。
这一夜,林间的寒气似乎真的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