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氏仙府隐于姑苏城外的深山之中，水榭园林错落有致，白墙黛瓦在山岚缭绕间若隐若现，宛如人间仙境。清晨雾霭弥漫，晨光微透，此地正应了它的名字——“云深不知处”。
静若散人晓清弦初临此地，便觉眼前豁然一亮：山静、人静，心亦如止水。唯有高楼钟声悠远传来，虽无伽蓝之形，却得寒山禅意之神。这样一处幽寂之地，确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所在，但若要忍受三千条家规，则另当别论。
一行人被蓝氏弟子引至卧房放下行囊。晓清弦刚坐下，便见墙上密密麻麻的戒律映入眼帘——“云深不知处内不可夜游、不可淫乱、不可喧哗、不可疾行……”，看得她顿觉头疼。她修行多年，为的是寻觅自由，而不是束缚在这重重规矩里。
正暗自腹诽之际，一道温润的男声忽然响起：“晓姑娘。”
抬头一看，是蓝晏。他再见她时，心跳仍如擂鼓般难以平复，刻意拉开些许距离，生怕她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此刻的晓清弦身着青衣，袖摆绣有兰花纹样，在风中翩然灵动。不同于往日的素简装束，今日她将乌黑的秀发披散双肩，越发衬托出肌肤胜雪，清冷高贵。
“青衡君。”晓清弦见礼，忽想起储物袋中的抹额，连忙取出递过去，“青衡君，我之前不知抹额对你们蓝氏弟子如此重要，多有冒犯，这些发带权作赔礼，请你收下。”
蓝晏望着她递来的素色发带，指尖微动。那发带触感细腻，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微凉，让他想起那日她束着他的抹额时，青丝与白绫交缠的模样。挣扎片刻，他终究接了过来，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轻声道：“无妨。晓姑娘初次来云深不知处，不如由我带你四处走走，可好？”
晓清弦心中尚存愧疚，自不好拒绝，遂点头应允。
青石板路被晨露润得发亮，倒映着两人并肩的身影。蓝晏刻意放慢脚步，衣袂与她的袖摆偶尔相触，每一次轻擦都像有电流窜过，让他指尖微微发颤。晓清弦却浑然不觉，目光早已被沿途景致吸引——水榭下的寒潭里，银鳞鱼正追逐着飘落的玉兰花瓣，廊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越的声响。云深不知处的景致很快便让她忘却了先前的窘迫。
“这是寒潭灵鲤，需以晨露喂养，百年方能长三寸。”蓝晏见她驻足，轻声介绍。
晓清弦俯身细看，指尖刚要触到水面，却被他拦住：“此处水温极低，晓姑娘小心冻伤。”他说着便要解下自己的外袍，却在她抬眸时顿住——她睫毛上沾了点水汽，像清晨凝结的霜花，眼底映着潭中光影，清澈得让他心头一颤。
“青衡君不必如此，我修行之人，不惧寒凉。”晓清弦侧身避开，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
蓝晏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却已泛白。他早知她性子独立，不愿受旁人恩惠，可方才那瞬间，满脑子都是怕她着凉。这份心思太沉，沉得让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低头道：“前面有片药田，种着忘忧草，晓姑娘或许会喜欢。”
穿过曲折的回廊，药田果然映入眼帘。紫色的忘忧草开得正盛，风过时如波浪翻涌。晓清弦蹲下身轻嗅花香，青丝滑落肩头，与花瓣交缠在一起。蓝晏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朵不慎沾住的花瓣上，喉结微动。
他想替她摘下，指尖都已抬起，却在看见她侧脸的刹那顿住——她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那份自在舒展，是他在云深不知处从未见过的鲜活。他忽然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了这份美好，就像怕惊扰了林间栖息的白鹭。
“青衡君也喜欢花草？”她忽然回头，目光撞进他来不及收回的温柔里。
蓝晏心头一慌，连忙移开视线，声音却依旧平稳：“蓝氏子弟需识百草，略懂一二。”他蹲下身，指着一株叶片带金边的草，“这是凝露草，可安神。”
晓清弦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她只觉触感微凉，像玉石相触，却不知蓝晏已在那瞬间屏住了呼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比日光暖，比潭水柔，烫得他心尖发颤。
“我曾在古书上见过记载，说此草需伴寒泉而生。”她伸手轻碰草叶，浑然不觉他的异样，“没想到在这里能得见真容。”
“晓姑娘博闻强识。”蓝晏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目光落在她披散的秀发上——乌发如瀑，与他素日束发的规矩截然不同，却偏偏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胜雪。他忽然想起自己腰间的墨玉佩，云纹细密，是父亲留给他的宗主信物，沉重得像一份枷锁。而她，却像挣脱了枷锁的风，自由得让他心动。
“青衡君似乎很喜欢清静。”晓清弦忽然道，“你说话行事，都透着股沉静，不像我，总爱四处游荡。”她笑了笑，“不过说起来，青衡君可曾离开过姑苏？”
“幼时曾随家父去过云梦泽。”蓝晏答道，目光追随着她灵动的身影。
“那地方我去过！”晓清弦眼睛亮了亮，“云梦的荷花荡才叫壮观，夏日里满湖红莲怒放，夜里还能听见莲灯顺流而下的叮咚声。”她说起这些时，眉飞色舞，清冷的气质全然散去，像骤然绽放的昙花，美得让他心惊。
蓝晏静静地听着，忽然很想知道，她口中的莲灯是不是真的那样热闹，她走过的山川湖海，是不是都像她一样自由。他正怔忡间，却见她忽然低头，瞥见不远处的石壁上刻着“禁疾行”三个大字，顿时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那俏皮模样撞进眼底，蓝晏忍不住低笑出声。这声笑极轻，却让旁边侍立的弟子们惊掉了下巴——他们这位素来不苟言笑的宗主，竟然会对着姑娘笑？
晓清弦也觉意外，印象里的蓝晏总是温润中带着疏离，像蒙着薄雾的玉，此刻这声笑，却像吹散了薄雾，露出了玉皮下藏着的暖意。她正想说些什么，发间忽然一轻，是蓝晏替她摘下了那片紫色的忘忧草花瓣。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一下。晓清弦只觉他指尖微凉，像春雪初融的触感，转瞬即逝。蓝晏却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掌心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柔软，捏着花瓣的指尖微微颤抖，面上却依旧平静：“沾了花瓣。”
“多谢。”晓清弦拢了拢头发，耳根悄悄热了。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忘忧草的沙沙声。蓝氏弟子们早已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宗主方才那个动作，若是让掌规的长老看见了，怕是又要罚抄家规了！
“前面是雅室，里面有新沏的雨前茶，晓姑娘可要尝尝？”蓝晏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比先前更低了些。
“好啊。”晓清弦欣然应允，方才的尴尬渐渐散去。
走过药田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青衡君，我听说蓝氏子弟的抹额，只有命定之人才能触碰？”
蓝晏的脚步猛地一顿，后背瞬间绷紧。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喉结滚动数次，才低声道：“是。”
“那我先前……”晓清弦的愧疚又涌了上来，“实在是对不住。”
“都说了无妨。”蓝晏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晓姑娘并非有意，何况……”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能被你触碰，我……并不介意。”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风里，晓清弦没太听清，只当他是宽宏大量，便松了口气：“那就好。”
蓝晏望着她坦然的眉眼，心里既有失落，又有隐秘的窃喜。他不敢让她听清那句话，怕吓到她，更怕自己这点心思被戳破后，连如今这般相处的机会都失去。他宁愿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笑，听她说起那些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雅室里茶香袅袅，蓝晏亲自为她斟茶。茶汤碧绿清澈，映着他低垂的眼睫。晓清弦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云深不知处的规矩虽多，却也藏着这样温润如玉的人。
或许，留在这里，也并非全然是束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她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自由最要紧。
而她不知道的是，对面的蓝晏正借着品茶的动作，掩饰着再次加速的心跳。他望着她饮茶时微抬的下颌，在心里悄悄问自己：若是她愿意留下，他是不是……可以为她破一次规矩？
窗外的忘忧草还在随风摇曳，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心事。廊下的弟子们望着雅室里相谈甚欢的两人，终究按捺不住私语——
“那位姑娘是谁？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想起来了！宗主失踪归来那天，没戴抹额！那抹额当时就在那位姑娘头上！”
“没错！那天宗主失了抹额，后来还去戒律堂受罚了……”
话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陷入震惊的沉默。好半刻，才有弟子犹豫开口：“这么说，那姑娘就是……”
后面的话没人敢说出口，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震撼。云雾掠过雅室的窗棂，将里面两人的身影笼在一片朦胧里，倒真应了那句“天作之合”的念想，只是落在这规矩森严的云深不知处，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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