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云深不知处的飞檐翘角上。
半个时辰前,雅室里的酒坛已见了底。温若寒捏着空坛晃了晃,酒液顺着坛口滴落,在案几上洇出深色的痕。“啧,没了。”他随手将坛子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早知道带两坛来,也不至于喝得这么不尽兴。”
晓清月正用银簪挑着碟子里的茴香豆,闻言抬眼:“谁让你非说‘一坛就够’?现在知道后悔了?”她指尖拈起颗豆子抛进嘴里,嘎嘣脆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要不去找师姐想想办法?她门路多。”
“找她?”温若寒挑眉,指尖在腰间的破妄剑穗上绕了两圈,那剑穗是用温氏特制的赤金丝线编的,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她上次还说要跟我比剑,输了的人得把珍藏的百年佳酿奉上。我可没忘。”
“那怎么办?”晓清月托着腮,灵犀剑斜斜靠在腿边,剑鞘上的流萤纹在烛光里若隐若现,“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吧?”
温若寒忽然笑了,眼底闪过狡黠的光:“听说姑苏城里有家酒肆,酿的天子笑堪称一绝。敢不敢跟我去一趟?”
晓清月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去就去!谁怕谁?不过……”她瞥了眼窗外,“云深不知处宵禁得紧,蓝启仁那小古板要是发现了……”
“发现了又怎样?”温若寒拍了拍她的肩,破妄剑在鞘中轻颤,似在应和主人的意气风发,“有我在,还能让你被他罚抄家规不成?走了!”
于是便有了后来翻墙的一幕。
此刻,蓝启仁自闭关室缓步踏出,月白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动,恰好撞上巡夜的时辰。墙角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是有什么活物在翻动碎石,在这万籁俱寂的姑苏,竟比惊雷还要清晰。他眉峰微挑,周身的灵力如蛛丝般悄然铺开,足尖轻点青石,身形已如柳絮飘上屋檐,整个人隐在暗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冰的寒星,死死锁着墙根下的异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攀上墙头,指尖萦绕的灵力泛着淡淡的橙光,正是温氏标志性的灼热灵力。那手上还提着两个白玉瓶,瓶身剔透,隐约能瞧见里面晃动的清冽液体。下一瞬,温若寒探出脑袋,乌沉沉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三圈,见四下无人,唇角立刻扬起抹狡黠的笑,低声嘟囔:“总算没被那小古板逮住。”话音刚落,手心的冷汗却顺着指缝滑进瓶底,在玉面上洇出浅浅的水痕。
“夜归者,过卯时不允入内。”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温若寒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正撞见蓝启仁垂眸俯视的目光。月光勾着蓝启仁的侧脸,把那道紧抿的唇线映得像把没开刃的刀。“哟,小古板深夜巡街?够勤勉的啊!”温若寒咧嘴一笑,手却在背后悄悄蓄力,脚腕一转就想翻身跳下墙。可蓝启仁的目光早扫到他手里的瓶子,声音陡然冷了三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天子笑啊,”温若寒晃了晃瓶子,酒液撞击瓶壁的轻响在夜里格外分明,“分你一半,就当没看见我呗?”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语气里的戏谑却被指尖的颤抖出卖——谁不知道蓝启仁最恨这些“邪魔歪道”。
蓝启仁的眼神瞬间凝成冰棱:“贿赂执法者,罪加一等,随我去戒律堂。”
“别这么死板嘛!”温若寒连忙摆手,脚下却已踩着灵力准备溜,“我真有急事——”话没说完,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已横在他眼前,剑气像数九寒冬的风,刮得他脸颊生疼。温若寒的笑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丝不耐:“小古板,非要动手?”
蓝启仁不言,只将长剑又往前送了半寸。
温若寒冷笑一声,破妄剑“噌”地出鞘,橙红色的灵力在剑身上炸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两柄剑在墙头相撞,灵力冲击波震得瓦片簌簌往下掉。温若寒余光瞥见远处树影里藏色散人的身影,心里有了底,故意卖了个破绽,反手将一只白玉瓶往后掷去。藏色足尖点着树梢飞来,流霞剑在月下划出道绯红弧线,稳稳接住瓶子,动作轻得像片羽毛。
可第二只瓶子刚要脱手,蓝启仁的惊鸿剑已如闪电劈来,“哐当”一声,玉瓶碎裂,清冽的酒液溅在青石板上,还带着酒香的热气瞬间散在风里。
“蓝启仁!你敢毁我的酒!”温若寒眼睛都红了,破妄剑带着焚山煮海的威势横扫过去,“这账我跟你没完!”
藏色见温若寒动了真怒,流霞剑一扬便上前,只见晓清月踩着廊檐的雕花飞来,流霞剑如月下流萤,:“温若寒我来帮你!”她足尖在柱头上一点,身形飘忽如蝶,“温若寒快点,再闹下去要被全姑苏的人看见了!”
流霞剑看似轻柔,却总能在温若寒与蓝启仁灵力碰撞的瞬间刺出,逼得蓝启仁不得不分神应对。蓝启仁眉头紧锁,惊鸿剑稳如磐石,每一招都带着家规的凛冽:“宵禁酗酒,还敢勾结外人拒捕,温若寒,你可知罪?”
“知你个大头鬼!”温若寒破妄剑暴涨数尺,剑气扫得周围古柏落了满地针叶,“小古板,有本事别躲!”
三人身影在暮色里快成了残影。蓝启仁守得密不透风,温若寒攻得狂猛如火,晓清月则像道穿缝的光,在两人之间游走,偶尔一剑刺出,总能让蓝启仁的剑招滞涩半分。忽听“铮”的一声脆响,破妄与惊鸿狠狠相撞,温若寒借着反震之力往后一跃,正想招呼晓清月一起跑,却见蓝启仁的剑忽然转向,直指晓清月的手腕——她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竟直直往剑上撞去。
“小心!”温若寒伸手去拉,却慢了半分。
蓝启仁手腕急转,惊鸿剑陡然分向两侧:剑尖精准点在温若寒的手腕,破妄剑“当啷”落地;剑脊同时磕在晓清月的流霞剑上,震得她手一麻,剑也脱手了。不等两人反应,蓝启仁已一手攥住温若寒的后领,一手捞住晓清月的胳膊,像拎着两只偷鸡的狐狸,将两人悬空提了起来。
温若寒在半空蹬着腿骂骂咧咧,晓清月却偷偷从袖袋里摸出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讨饶:“蓝二公子饶了我们吧,就喝了两口……”怀里的酒坛和糕点滚了一地,在青石板上骨碌碌乱转。
而另一边,晓清弦攥着半壶天子笑往暗处钻,她腰间的芷兰剑剑鞘缠着浅碧色的丝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刚躲到廊柱后,后腰就撞上一道坚实的屏障。酒液晃出大半,溅在对方月白的衣襟上,她抬头一看,正对上蓝晏那双映着灯笼微光的眸子——正是青衡君。他玄纹发带沾着夜露,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酒壶上,眉头微蹙。
“青衡君。”晓清弦心头一紧,反手就想把壶藏进袖中,却被他伸手按住手腕。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稳得让她挣不脱。
“晓姑娘,深夜在此做什么?”蓝晏的声音很轻,目光扫过远处混战的方向,又落回她泛红的脸上。
晓清弦正急着,忽然瞥见远处有灯笼晃动——是巡逻的蓝氏弟子!她另一只手猛地拽住蓝晏的衣袖,压低声音:“不许说出去!说了我师妹要受罚的!而且……”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气息带着酒香,“你要是说了,我就去告诉你弟弟,你跟我这个‘违规者’纠缠不清。”
蓝晏被她拽得踉跄半步,下意识伸手扶她后肩,掌心刚触到她的衣料,两人脚下忽然一滑——晓清弦惊呼着往前倒,他伸手去捞,额头重重撞在他下巴上,鼻尖擦过他微凉的唇瓣。
像有火星窜过四肢百骸。晓清弦猛地弹开,手背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蓝晏也僵在原地,垂眸看她时,眸底惯常的沉静碎了,漾开些她看不懂的涟漪,连耳根都悄悄泛了红。
远处忽然传来蓝启仁的怒喝:“温若寒!你敢毁我云深不知处的墙!”
晓清弦这才回过神,慌忙把空了大半的酒壶往廊柱后一塞,拽着蓝晏就往更暗的地方躲:“快走!被发现就完了!”
她的手指攥得很紧,把他的衣袖捏出褶皱,那点温度顺着布料一路烫到心底。蓝晏被她拉着,脚步有些乱,目光却始终落在两人相触的地方。刚躲进假山后,晓清弦忽然转身,芷兰剑已握在手里,软剑在她掌心弯出优美的弧度,剑尖直指蓝晏:“你要是敢声张,我可不客气了!”
蓝晏看着她绷紧的侧脸,剑眉微挑:“姑娘这是想与我动手?”
“不然呢?”晓清弦咬着唇,灵力已注入剑身,浅碧色的光晕在剑身上流转,“我师妹还在外面,我不能让你坏了事。”
“我若想声张,方才便不会随你躲在此处。”蓝晏抬手,轻轻握住她的剑刃,指尖的微凉透过金属传来,“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
晓清弦一愣,看着他眼底的认真,慢慢松开了手。芷兰剑“啪”地垂落,剑穗扫过青石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转身背对着他:“谁、谁信你。”
蓝晏低笑一声,伸手将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信不信,你且看着便是。”
假山外,蓝启仁正拎着温若寒与晓清月往戒律堂走。温若寒还在嚷嚷:“小古板你松手!我自己会走!”晓清月则从袖袋里摸出最后半块桂花糕,偷偷往温若寒嘴里塞:“别吵了,留点力气明天找他算账。”
月光穿过云层,照在满地的酒坛碎片上,映出一片狼藉。藏色散人早已带着那瓶幸存的天子笑隐入夜色,流霞剑的绯红剑光在远处一闪,便没了踪迹。蓝晏站在假山后,望着蓝启仁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身边还在赌气的晓清弦,忽然觉得,这寂静的姑苏夜色,似乎比往日热闹了许多。